我们活过的刹那

作者:平江海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69 章



      时隔三个多月,雷君凡重新坐到了 Joshua 医生的办公室。临床试验的知情同意书摆在他面前,与三个月前一样,依然是厚厚一摞、几十页的文书,同一位助理医师,又问他要了一次医疗遗嘱。

      只不过,这次是真的了。雷君凡在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名字。放下签字笔,他与陪在身边的爱人对视了一眼,不知自己这一刻的感受,到底是大梦初醒,还是说,此前种种才是清醒,从这一刻起,反倒踏入了幻梦之中。

      过去的三个月,是高歌猛进的三个月。在 Liz 的推动下,抗癌药的研发团队从 WL 集团拆分,重新获得经营独立性。靠着做空的高额收益,雷君凡和南宫烈带资入股,同时,分别作为财务和法律顾问,兼任独立董事,入驻到联合成立的生物医药公司。

      独立日小长假一结束,两人便正式上岗。初来伊始的第一周,他们每天相约各职能负责人1v1谈话,深入了解团队当下的境况,做好平稳交接过渡。晚上回到酒店后,又牺牲部分休息时间,将团队成立以来、各里程碑阶段的数据资料全部闷头研究了一遍。遇到存疑的问题,隔日立即找到对应负责人,核对数据和协议条款上的细节。

      在交接和融入的过程中,两人所展现出的专业性、工作效率和默契程度,让团队上下无不叹服。毕竟,雷和南宫二人谦逊务实、长期主义式的管理风格,与强调以商业变现和盈利性为唯一导向的 WL 的风格,可谓天上地下。

      除了在公司经营层面关注项目的里程碑环节,雷君凡也约了项目的首席科学家,请他高屋建瓴地为他们讲解药理原理和实验实施的具体细节、以及实验设计的统计指标口径:“你得先把我教明白,我才好向投资人讲故事。论医药领域的行业经验,他们可比我专业。”

      虽然雷君凡摆出了一副虚心求教的姿态,但南宫烈在听两人讨论了几分钟后,立刻意识到,自己才是房间里的那个真正的外行——“残值”、“损失函数”、“真值”、“统计功效”、“拒绝域”……耳边充斥的都是诸如此类的统计学术语。在大学时代,他虽然也跟着爱人蹭过统计学的课,但根本没有认真学,如今只能听懂“对照”、“显著性”、“置信区间”这些在样本检验中最基本的概念,其他的知识,早就全部还给教授了。

      与爱人一起共事,南宫烈既欣喜又心疼。即便雷君凡挖来了自己之前的助理,配合他们跟进和执行各种繁琐的落地细节,但他依旧会想方设法地为爱人尽可能多分担一些——哪怕只是提前买好便携制氧机运到酒店,让他能尽量睡得舒服些这样的小事。

      重新投入到工作中,雷君凡也是格外用心。抛开新药研究和试验对自身疾病转归的潜在收益,他是真心实意想帮助科研团队,将研究推进到临床应用,最终拿到研发结果。往小了说,基于基因靶点的药物研究一旦得到临床验证,便可以使拥有同种基因突变、全球范围内的患者人群直接获益;往大了说,科研上的创新结果,就是在人类整体知识的边界上,向着无穷大的刻度,新突破了一个小小的尖刺。

      他也将其视作自己在职业生涯上操刀的最后一个案子。

      依照那个被南宫烈戏称为“演技”、称不上约定的“约定”,雷子昂郑重其事地为他介绍了几家重注医药赛道的投资方。雷君凡当仁不让,拖着病体,代表生物医药公司出面谈判融资事宜。基于这些潜在的融资机会,他带着助理,预先为团队制定好阶段性目标、规划路线、分配资源预算。

      随着研发项目路径的清晰,雷君凡对自身的未来走向,也逐步清晰起来。药物研发终究是一件长期的事情。如果团队有幸能够在三期临床试验上取得成功,后续也还可能会有二代、三代药物的持续迭代。

      这个过程可能是5年、10年,或更长的时间。他不觉得以自己这副破绽百出的躯壳,能帮助团队走那么远。在尚有余力的时候,他想要做一些更长期的事情。

      他为融资计划设计的股权方案,完全打破了融资领域的先例——业内惯用的企业融资对赌,一般是以估值、上市等指标作为考核,投资方通过股权转让获得变现。这样的方案,实质上保障的是投资方的利益,极易导致企业为了在期限内达成对赌条件而急于求成,偏离科研的长期目标和规划。

      而他的的股权方案,虽然也是是基于药物上市销售,成功商业化变现的假设之上,不过,看好这项研究前景,意愿参投的投资方,必须接受以下协议:

      协议规定了投资方的投资回报上限。一旦回报的利润达到投资时约定的上限后,投资方的股份将强制性无偿转让给一家非营利基金——这家为特殊目的设立、独立运转的基金,其资金池仅限用于资助探索性的医药研发项目。

      对投资方的约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想要获得基金资助的医药研究项目,必须接受相同的股权方案,即,以受资助项目的盈利性回报为指标,到未来某一时刻,假设项目成功商业化,其利润超过约定上限后,该项目的股份也将无偿转让给基金,以回报基金在研发周期内的资助。

      研发项目当然会有成有败。而他想要推行的股权方案,原则非常简单:获得商业成功的项目,用专利期内丰厚的利润反哺专项基金;专项基金则持续发掘并扶持有潜力、缺资源的研发项目。以此循环往复。

      这套框架一旦运行起来,即便没有他,也能靠机制和法律,保障当下的研发项目,以及未来的其他研究项目,能够永续进行下去。

      如果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什么,比起生物学上的后代、他人的回忆,这类同样受限于碳基百年寿数的形式,或是公共事件、法律卷宗中的一个静态蒙尘的姓名,他更青睐于留下某种有机的、能持续成长的组织。

      当然,最好是与南宫烈一起。

      所以他最终的决定几乎是顺理成章——一个非盈利专项基金,是他和爱人,以伴侣的名义共同埋下的种子。他固然无法预测这个刚起步的基金未来会长成什么模样,但他相信,南宫烈作为基金的共同创始人及法律顾问,一定会将其保护好,让它以稳健、合规的方式蓬勃生长,将这颗小小的种子,灌溉成能够为千千万万人庇荫的参天大树。

      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希望几十年后,等南宫烈到了耄耋之年,偶尔想到他时,想起的除了他们年轻时的喧嚣,更多的是在事业上携手共建的这一刻。

      这是他能力范围内唯一能做的,另一种形式的长情和陪伴。

      对南宫烈而言,怀抱着什么样的心情与爱人共事,个中的酸楚与钝痛,也只有他自己能够体会——虽然雷君凡没有明说,但他不可能感觉不到爱人的用意。

      他只能不断自我麻痹,与爱人共事的当下,是幸运,也有欢愉。其他的,他根本不敢去细想。

      筹措融资期间,他陪同着雷君凡,按时返回医院,接受脊柱手术后的复查——虽然从医生的角度,曲希瑞和 Joshua 对患者的期待都是以修养和放慢节奏为主。但实际上,疾病为雷君凡的生活,按下的显然是加速键。

      受责任和道德使然,为了能够从容走向彼岸,所要付出的心力,反倒远超留在此岸的苟且。

      复查情况算是喜忧参半。全切手术和术后放疗将胸椎段的肿瘤清理得很干净,对神经的影响几乎已经可以忽略不计,植骨处也已经长起了骨痂。然而,曲希瑞的术前的担忧果真也应验了。雷君凡左侧锁骨上淋巴结在这段时间内突然肿大,皮肤下凸起的肿物已经长到肉眼可见;胸腔有积液,心包也出现少量积液;以及,根据全脊柱的 MRI 影像,他的颈椎内又出现了新的转移迹象。

      新发的转移瘤目前体积还小,在 MRI 上只是一个米粒状的白点。由于雷君凡刚经历过一次脊柱手术,且仍处在化疗周期中,依他的身体状态,Joshua 医生和曲希瑞都认为,当下的第一选择是密切观察,可以静待瘤体发展到二度出现压迫脊髓的威胁后,再择期进行手术处理。

      针对椎管内的肿瘤,曲希瑞把外科的解决方案说明得很轻松,他对照着片子,在好友的喉结左下侧比划着手术入路,“处理方法跟胸椎段一样,只不过会改到前路,从这个位置开个小口,把瘤子拿出来。刚好,锁骨这里的肿块,到时候也可以请胸外或者头颈外的同事顺手一起处理。”

      曲希瑞知道 Joshua 医生的计划。这一阶段的化疗,在更换了药物联用的方案后,四期下来效果仍然不显著,最新的 PET-CT 上,好友的胸腔部位依旧密密麻麻遍布黑点,除了颈椎的新增之外,连肝区也出现了黑色的聚集信号。

      因此,Joshua 考虑让病人回到临床试验的路子上来,尝试尚在探索中的、原本用于其他病症的免疫抑制剂与鉑类联用的实验性化疗方案。

      雷君凡本人对此的态度有所保留。事到如今,他倒开始考虑起确诊初期,Joshua 医生告知他们的医疗支持的终态——或许,是时候放弃积极的治疗手段,转而采用姑息的方式,让自己安安稳稳的走完最后一程。虽然,在 Joshua 医生看来,他的病情还未到终末期,但是,如果存在这么一种方式,可以不再受困于定期的医院报到、复查、护理,可以不再受困于周而复始的疗程、药物副反应的折磨……在经历了大半个年头的奔波,他终于无可避免地,为这幻想中的、重归平静的生活而心动。

      如果痛苦换来的只有徒劳,那忍耐痛苦的意义是什么呢?

      就这一话题,与南宫烈的沟通并不愉快。雷君凡知道自己在残忍地糟贱爱人的心意:自他患病以来,爱人除了应付工作上层出不穷的挑战,还要无微不至地照顾他这个病人,所承受的压力或许比他本人更多——两场手术、每次化疗的前几日,在他虚弱到无法自理的那些日子里,南宫烈亲力亲为地照护他,做得并不比护工少,给到他的心理支持更是无可替代。

      以及,南宫烈内心的撕扯,他也看得很清楚:他知道他不愿轻易放手,同时,也不忍心让自己继续受苦。

      但或许,有些事就是无法两全。

      南宫烈少见地与他吵了一架。又在不久后放低姿态折了回来,拉着他的手,祈求他的原谅。

      “君凡,我们再试一次好不好?……对不起,我也知道化疗有多难受,我知道你一直在很辛苦地忍耐,我知道的,但是,既然 Joshua 医生说还有机会……”在情绪影响下,南宫烈几乎是脱口而出:“第一次住院的时候,你答应过我,不管我提什么要求,你都……”

      话刚说出口,南宫烈就后悔了。他克制住自己的委屈,低声叹了口气:“……对不起……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表达的是,我愿意陪着你,不……是我想要你配合我,我们一起寻找别的可行性。君凡,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再约其他中心的医生,或许他们还会给出新的方案……”

      雷君凡没有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爱人为他付出越多,他的负罪感越深。他也不想,但却在事实上成为了刽子手,既杀死自己,也杀死爱人。

      但他真的累了。他想允许自己自私一次。

      或许宇宙的确是守恒的,在健康上失掉的气运,会在别处补回来。融资的进程比想象中顺利得多。受惠于南宫烈为其争取辩诉交易的这层关系,Liz 还动用了从业几十年累积的人脉,说服了另一家大型制药集团投资入股。此外,雷子昂拉来的投资方中,意外地包括了 Friedman 老先生——他是雷君凡寻找做空 WL 的盟友时,特地飞往西海岸去拜访的基金管理人之一。

      “Roye,好久不见,”见到雷君凡,Friedman 先生主动伸出了手,“我听说是你的项目,就跟着我侄子一起过来考察。”

      不过半年未见,眼前人与记忆中气宇轩昂的形象相比消瘦了不少,顶着惹眼的光头,雷君凡体貌上的变化之大,让 Friedman 讶异不已。出于礼数,他没有表达出内心的吃惊,只是用力与雷君凡握了握手,以示重逢的喜悦之情。

      “欢迎各位,”这回,轮到雷君凡以主人的姿态招待访客,“Friedman 先生,谢谢您信得过我。关于项目的任何问题,我一定知无不言。我谨代表生物医药公司,诚心希望能够再一次与贵方合作。”

      在持续推进融资的同时,由雷君凡的助理牵头处理资金保障事宜、配合药物研发团队重新申请新药临床试验的事儿,作为公司的独董,雷君凡和南宫烈都是知情的。不过,二次提交的临床试验申请,只等待了两个多月便拿到了 FDA 的紧急批准,还是极大地出乎了他们的意料——毕竟首次申请时,团队准备了一年多,才最终拿到了批准。

      “啊!”收到 FDA 的批准邮件,助理惊叫了一声,一下子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没过几分钟,隔壁的实验室内也骚动了起来。

      雷君凡因身体不适,提前回了酒店休息。留在公司的南宫烈先一步代收了这份好消息。处理完当天的事务,他怀着按耐不住的雀跃赶回酒店,套房的起居室没有人,转到主卧,雷君凡果然窝在床上。

      他开了灯,轻手轻脚地叫醒了爱人。

      “君凡,我问你,5月底的时候,你同意参与 Joshua 医生那儿的新药临床试验。抛开别的条件不说,你的这个决定,现在还作数吧?”

      “嗯?”雷君凡抬手遮住灯光,不明所以地坐起来,靠在床头咳了几声。往床头柜摸到眼镜戴上,等待初醒的晕眩散去,他才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临床试验的审批通过了?”

      南宫烈脸上挂着藏不住的欢欣,脸颊因天气的炎热和一路快走而涨红,此时此刻,他正盯着雷君凡的眼睛,等待着他的回答。雷君凡也回望着爱人,却眼见那双眼眸中盛满的热望,在顷刻间化作泪水,止不住地跌落下来。

      爱人的情绪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雷君凡喉头发紧,但他好像最终也笑了起来。作出拥抱的姿势,他招呼南宫烈靠过来,把人搂进了自己怀里。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第 69 章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5138606/69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