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之娇女

　　周望舒不知道，他嫌碍眼的人此时已经上了一艘船，晃晃荡荡的沿着淮水一路向东，进了长江，又没入大海。不过十几日，视野尽头净是无边无垠的海水，如墨一般翻滚巨浪，吞吐白沫，将这一只孤零零的木船挤压的颠簸起伏，颤颤巍巍。
　　风云平生第一次看到大海，盯久了便觉得那下面一个个漩涡要将自己吸入吞噬一般，头晕目眩，心生畏惧。头顶那一望无际的苍穹偏又压得极低，清冷星光铺天盖地而来，她在船舱中只觉窒闷，这几日就伴着那哗啦啦的浪声和瑟瑟海风睡在甲板上，身上蒙着块儿毡布，蜷缩在角落中。
　　掌船的人大哥见她面色苍白，精神不济，便递了一袋酒过来，道：“小兄弟，喝几口酒吧，会好受些！”这自家酿的烈酒极其霸道，一口下肚胃里便燃起了一把火，沿着奇经八脉窜至四肢百骸，整个人都立马精神了不少，偏偏那最后一点火苗闯进头中，在里面千回百转，流连忘返，把她那点童年旧事都搅了出来，翻腾不息，不禁就扯出脖子里那件兰花来，与那只钗梁合二为一，严丝合缝。
　　她轻轻摩挲那花瓣背后的刻痕，又慢慢向下滑去，又抚到了一个痕迹，都是年代久远，模糊不清，都是同一个字——“安”，字迹相同，风骨峻挺。那夜目睹灵儿和爹爹离开人世，母亲失魂落魄的跑入后山，从此消失在幽深密林中，她等天亮时上山寻找，只在林子尽头的一座断崖边发现了这朵钿花，想来是从母亲发间坠落的，姑侄二人十年来从未放弃过寻找，仍是一无所获，这只钗梁，倒底从何处而来？
　　她捧着那支兰钗苦思冥想，浑然不知背后一道目光，正紧紧的盯着她，挥之不去。

　　他出生在一个海岛上，人迹罕至，与世隔绝，母亲是难产而死，父亲本来就与这薄命女子无多少情分，见他一个天生怪胎，更是嫌恶。岛上只有几个男仆，也见不得他那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他自幼便在冷落白眼中长大，没有人教他读书识字，没有人陪他玩耍解闷，无聊至极时就去海中与鱼虾龟蟹为伴，久而久之便练出一身好水性，在海中浮上几个月亦活得逍遥自在。父亲每年都要去岸上待一段时间，不过两个月便会回来，但是有一年，他晚了十几天回来，带回了一个女子。
　　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女人，原来她们生得如此娇嫩，有如此多的眼泪，一举一动都这般楚楚有致，连名字都这般好听，爹爹唤她“清猗”，不假人手照顾她，安慰她，只有在看向她时，眼中才会流淌过暖意。就算她日夜哭泣，神志不清，嘴里整日喊的都是另一个人的名字，爹爹也毫无怨言，仍是一心一意的对她呵护备至，百般怜爱，甚至不许任何人靠近她，寸步不离的守着她，自那时起便再未跨出过小岛一步。
　　过了两年的一天夜里，一个十几岁的渔家女被暴风雨冲上小岛，精疲力尽，哀哀相求，爹爹终于网开一面，允许她在岛上住上一晚，不料第二日一早，仆人发现她死于客房中，全身赤裸，身上遍布齿痕指印，脸上神情痛苦至极。爹爹见了她的尸体，沉默半晌，长叹一声，将十五岁的他逐出岛去。
　　自那日起他便无家可归，自那日起便再无桎梏，江海一带便瘟疫肆虐，多名女子惨遭毒手，甚至为此赔上性命。他依仗好水性打劫钱财，掳□□女，也惹来无数仇家，亡命天涯，东躲西藏，再也回不去岛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了。
　　不料，一个月前，爹爹突然遣人送信给自己，叫他用这个信物，带这个名叫风云的人回岛。他满心雀跃，期待重回岛上见到爹爹的那一天，或许父亲真的想念自己，或许自己终于得以回家，或许父子团圆再无隔阂。可是，此时的他已经在船上漂了一个多月，内心的魔兽蠢蠢欲动，奇痒难耐，欲望汹涌而来，叫嚣不止，这船上，只有一个女人……

　　风云正在借着酒劲神游天外，并未察觉身边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人，等那人哑声道“把酒给我”时，她也并未警惕，直接拎起酒囊递了过去，可是那人并不接住，而是趁机捏住了自己的手，一路上滑，那冰凉的手如附骨之蛆一般黏在自己的肌肤上，她全身战栗起来，酒立刻就醒了，胃中一阵翻腾，反手就将酒囊掷向鱼腥儿的脸，“混帐！！！”
　　鱼腥儿倒地后滚，要往船舱里躲，还未进舱就被一人飞起一脚踢了出来，滴溜溜的滚回甲板。郝雁奴直接拖起一张渔网将他牢牢捆住，犹自不解气，又狠狠在他腰上来了几记断子绝孙脚，暗骂这人胆子是什么做的，居然敢打阿薰的主意？
　　船家见了此景都不敢出声，躲到一旁。风云已经捡起地上的毡布，狠狠擦拭手上的肌肤，满脸憎恶，眼神如刀，郝雁奴递了把船上的杀鱼刀过去，又轻又薄，在她耳边道：“这人死不足惜，但还需他带路，留他多活几天。”
　　风云思索片刻，接过刀子，慢慢走过去……船上的人只听得一声尖锐刺耳的惨叫，惊得空中的海鸟都魂不附体，甲板上凌乱的血迹中散落着几根手指，那苍白似鬼的人捂着半截断掌，怨毒至极的盯着面前的青衣人。

　　这日清晨，孤岛上来了几位不速之客，等候多日的一位老仆赶紧迎上前来，对着风云和郝雁奴道：“两位贵客，请随小的去见岛主。”鱼腥儿慢慢捂着伤手下了船，那老仆却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来，打开一看，里面尽是些鸽子蛋大小的南珠，白中透粉，光芒夺目，价值连城，郝雁奴看直了眼，啧啧称奇。那老仆对鱼腥儿道：“多谢公子办成此事，请公子收下这份薄礼，便可回了。”
　　鱼腥儿心中一震，又惊又怒的问道：“爹爹他老人家，仍是不肯原谅我？这么多年了，仍是不肯再见到我？”
　　那老仆神情冷淡，无动于衷道：“岛主十年前已经下令逐公子出岛了，公子已不再是零丁岛的人，又何必要回来？”
　　此话一出，连风云和郝雁奴都觉得这岛上之人俱都心性凉薄，令人发指，这老仆应当是看着鱼腥儿长大的，竟似与他毫无情分一般，连岸都不让他上，这岛主是他亲身父亲，却这么多年都对他不管不问，置之不理，怪不得这怪物人性泯灭，无恶不为。
　　鱼腥儿脸色灰败，狠狠的剜了这老仆一眼，看向风云二人时也眼神淬毒，饱含怨恨，风云心念闪转，从那老仆手中接过盒子，上前去递给他，手在他肩上轻轻拂过，平心静气道：“多谢鱼公子引路，一路走好。”
　　鱼腥儿只觉颈部一麻，随后却毫无异样，也不敢得罪这个魔头，只能拿过盒子怀恨而去。郝雁奴却心下一动，刚才怎么看到她手中有银光一闪？还有，每次这丫头眯起眼睛不动声色的时候，往往都是起了杀心。
　　两人跟着那老仆慢慢向岛内走，周围多是怪石林立，杂乱无章，连飞禽走兽都难得见到，岛中稀稀拉拉的立着几座房子，树木环绕，郁郁葱葱，地势最好的一处宅子最为精致，红栏绿瓦，珠帘半卷，后面的花园中还种了些蝴蝶兰，建兰，墨兰，蕙兰和翡翠兰，甚至还有一株奇形怪状的白色兰花，在风中巍巍摆动，飘渺诡异。
　　她记得这是极为罕见的“鬼兰”，爹爹曾经千方百计的寻来一株带回家里，娘悉心养育了一年却不得其道，眼睁睁看着那花干枯而死，难过好久。她心中一震，加快脚步，进了卧室，只见一约莫四五十岁的男子正全神贯注地给窗户旁的一株折鹤兰修剪枝叶。那人生的鼻直口阔，眉目周正，却嘴角下瘪，眉间深深两道皱纹，一脸愁苦之色，见她进来，也不吃惊，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放下剪刀，缓缓走到床边，拉起帷帐。
　　那床上趟着一个中年女子，面若莹玉，琼鼻樱口，唯有一头长发尽成雪白，散在枕上，她神色甚是安详，已然睡着了。郝雁奴见那年长男子看向白发女子时，目光中尽是温柔疼惜之色，心下大惑，却听一声轻响，只见风云跪倒在床前，拉住她的一只手，覆在额前，泪流满面，似是极力忍耐内心激动，却又禁不住伸出双手，将她整个人揉进怀里，口中含糊不清的轻唤：“娘！”
　　那女子似无知觉，毫无反应，良久眼角方才悄无声息的淌出一滴泪水，落入银色鬓发间，昔日横波目，今为流泪泉，一室寂然，不胜凄凉。
　　……
　　风逐烟等了两个多月，一天深夜方见侄女安然无恙的回来，总算放下心来，却见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中年女子，烛火朦胧中，只见这人容颜熟悉，但是一双眸子毫无光泽，凝滞低垂。风逐烟凑上前去，睁大眼睛，声音颤抖，恍如隔世：“大，大嫂？”
　　那女子闻声抬起头来，目光涣散，手颤巍巍抬起，似要去触摸找寻什么，直到手被人一把抓住，觉察到另一女子光滑细腻的的肌肤，方才扯起嘴角，似是要挤出笑意，眼泪却先落了下来，掉在对方的手上，风逐烟怔怔看着那朝如青丝暮成雪，明眸皓齿不复返，触目惊心，泪如雨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风云母亲——轩辕山庄夫人祝清猗。
　　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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