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薄晚

　　渡过黄河，天气日渐寒冷，北风一阵紧过一阵，不久，就有雪花零星飘落。再往北行，只见千里茫野，天高地阔，人烟寥寥。刘恒换上大氅，黑色的鹤羽衬得皮肤雪白，一路风餐露宿，脸蛋瘦了许多，退去了婴儿肥，渐渐露出些少年男儿的英挺。他灵活的从马上跳下来，来到一辆打着软帘的马车前，声音里带着几分不耐：“母后，为什么还没到啊？”

　　薄晚掀开车帘，轻轻跳下马车，刘恒手快，扶住了她。

　　她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好冷啦！呼呼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面孔，卷乱满头长发。

　　刘恒扶着薄晚，“母后，还要多久才能到呢？”

　　“母后啊，希望永远也不要到。”

　　“这又是为什么？”

　　“恒儿，我们只要到了代国，今生今世可能再也出不来了，你说，母后是不是希望永远也不要到？”

　　“这个——”刘恒语塞，很快又释然，“有恒儿陪着母后，母后就不想出来了。”

　　薄晚欣慰笑道：“有恒儿陪着，母后自然是不想出来的，就怕到时候恒儿讨了王妃，就不陪母后了。”

　　“娘！你和仙霞姐姐一样坏！”刘恒一气就会叫“娘”，他追着才下车的仙霞：“姐姐，一定是你教坏了娘！你赔我娘！你赔我娘！”

　　仙霞大声说：“啊呀！真是闭门车中坐，祸从天上来呀！代王殿下这般不讲道理，婢女可不要服侍您了，等有了王妃，婢女去跟着王妃！顺便把您的丑事告诉告诉王妃！”

　　“你们都坏！”

　　茫茫原野上，卫队静立，刘恒和仙霞追着跑着，很快便只见两个小黑点儿。薄晚倚在马车旁，面含微笑看着。她长发飘飘，衣袂翻飞，立在空阔的辽野之上，就如冬天里的一枝腊梅，绝世而独立。嘴角的微笑又让她多了几分温暖的情味，万籁俱寂，绝世芳华。

　　苏简慢慢踱过来，嘴角也含着一丝微笑：“殿下如今很活泼呢。”

　　薄晚不看他，笑着说：“恒儿在宫里就很活泼。”她招了招手，“恒儿，回来！”两个小黑点儿飞快地朝这边跑来。刘恒跑的额头都出汗了，小脸红扑扑的，“母后，该走了吗？”

　　“走！”薄晚说着就上了马车。

　　又走了一个多月，赶在大雪封道以前，薄晚和刘恒终于到达代国都城晋阳。

　　拉车的黑马突然仰天长嘶，刘恒坐在马背上，放眼打量自己的国土：千里田野被白雪覆盖，只余一片茫茫。宽阔的道路两边长满高大的树木，如今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被雪包成一个个大球，单调极了。极目四望，房舍茅屋稀稀疏疏夹杂其间。风高雪急，他突然想起生活了十年的长安，横门大街、东市、西市人来人往，多么热闹啊！他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盼望了这么久的封国，原来是这个样子啊！怪不得母后说永远不要到达才好呢！

　　刘恒等得，早早就被刘季打发到此戍卫的傅宽、宋昌、张武等人可等不得了。自设立代国以来，他们已经在这里迎接过两位代王了，如今来的，是第三位。听说代王到达，他们早几天就在城门口等着了，如今看见一队马车朝这里艰难行来，立刻打起精神，上前迎接。

　　君臣见面后，薄氏母子被迎进代王宫。

　　薄晚细细打量着代王宫：占地约三四十亩，却处处残垣断壁，凋零破败。只有几处亭台和院落，依稀可见当日的威严。张武看薄晚一直打量着宫殿，解释说：“代国地处偏僻，物产稀薄，匈奴还不时来抢劫一把。本应该好好修缮王宫的，但苦于国库里没有多余的钱，委屈太后和殿下了。

　　薄晚微微一笑并不做声。

　　张武心里直打鼓：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呢？薄太后，有点儿——他抓抓脑袋，默不作声地跟着往前走。

　　终于见到一处还算收拾的整洁的院落，张武赶紧说：“太后，这就是您的寝宫了，属下派人收拾了好几天，您看，还算干净吧？”

　　薄晚略略颔首：“张大人有心了。本宫和代王殿下对吃住要求并不高，只要干净整洁即可。现在，能不能麻烦张大人去请代王殿下和另几位大人，就说本宫有事相请。”

　　不一会儿，傅宽、宋昌、张武簇拥着刘恒来了，薄晚总觉得好像还少了什么人，“对了，还漏了苏先生。”

　　傅宽、宋昌、张武飞快的交换了一个眼神。

　　苏简很快也到了。互相见过礼，刘恒向大家隆重介绍了苏简，张武等人的心里就有数了：原来是代王怕代国的这帮老臣不听使唤，特意请的先生。

　　薄晚说：“本宫和代王殿下初来乍到，还要请各位大人介绍介绍代国的情况才好。”

　　傅宽、宋昌、张武又交换了一个眼神，宋昌上前一步，说：“属下不才，就介绍一二。”见薄晚点头，便清了清嗓子，说：“代国下属七十三县，人口42万，户8605。有良田千顷，肥羊无数。”

　　“没了？”刘恒问。

　　“回代王殿下，没了。代国基本情况就是这样。”刘恒见傅宽、张武都点点头，才相信真的没了。这也太，太那个了吧？刘恒虽然不懂国事，但好歹耳濡目染，也算知道一二。他不敢相信地望了望母亲，母亲正面色如常地望着他，目光中满是鼓励。他仔细回想着叔孙先生平日的教导，问道：“那赋税呢？赋税多少？”

　　“这个——”宋昌面有难色，“赋税嘛——”

　　傅宽上前一步，“殿下，按律，每年的赋税应有40万石粮。只是，”傅宽轻声说：“前年的赋税还没收上来。”

　　“那去年、今年的呢？”刘恒追着问，没有赋税，自己和母后吃什么穿什么？更别说其他的了。

　　“这个——”傅宽支支吾吾，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额头上都冒汗了：都说代王母子宽厚，其实也挺精明的嘛！他拿袖子擦汗，顺便掩饰一下。

　　有人不让他掩饰了，只听一个清越的声音说：“傅大人的意思是说去年今年的赋税都没有收上来？是吧？”傅宽连忙点头，这句话是在难以出口啊，幸好有人帮忙说了，他抬起头，刚才说话的苏先生正笑眯眯地望着他：“原因呢？”

　　原因傅宽是不为难的，流利地说：“代王殿下，太后娘娘，苏先生，代国这地方前前后后一共有过好几位代王，您是第三位。”

　　“说。”薄晚言简意赅。

　　“第一任代王是韩王信，那时这里还不叫代国，叫韩国。后来，他勾结匈奴，反叛朝廷，皇上亲自领兵剿灭了他。平叛后，皇上便命殿下您的二皇伯为代王，但是您的二皇伯不喜欢这里地广人稀，匈奴时时来偷袭，住了不到半年，就回到了洛阳。这第二任代王走后，皇上久久没有把这里封赏给哪一位王侯，就剩下属下、宋昌和张武三个人驻守。国不可一日无君，匈奴见我们代国软弱可欺，每每到了粮食收获的季节，他们就纵兵来抢。可怜我们代国的老百姓，辛辛苦苦了一年，刚要收获，就被匈奴抢的一干二净，连入冬的粮食都没有。老百姓吃的都没有，还从哪儿收赋税？”傅宽看来是动了真感情，说着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薄晚倒没有料到代国的处境这样艰难，可令她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面呢。

　　苏简见傅宽朝张武使了个眼色，张武摆了摆手，便知道还有更为难的话没有出口，说道：“是不是还有什么为难的？”

　　傅宽望了张武一眼，似乎下定了好大的决心，说：“还有一件事，就是国库内的存粮也不多了。”

　　“那到底还有多少？”刘恒急了：连粮食都没有，母后和我岂不是要饿死？

　　“殿下宽心。”张武上前安慰道，“存粮供应太后和殿下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属下不知道皇太后派了这么多侍卫，所以一下子有些吃紧。不过等这场雪停了，属下和傅大人、宋大人就去收粮，想来总能收上来一些，总能渡过这个冬天。”

　　刘恒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这个代国是个什么情况，赋税是收不上来的，粮食又没有，还要时时刻刻防着匈奴的偷袭，搞不好母亲和自己就要把命送在这里。他虽说在宫里不受宠，但一碗平安饭还是不缺的。到了这里，竟然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当得是哪门子王嘛！

　　想到这些，他再也没了兴致，怏怏说：“你们散了吧。我和母后说说话。”

　　张武他们依言退下。苏简步伐略滞，也跟着走了。

　　他们刚走，刘恒就一头扑到薄晚怀里：“母亲，我们回长安吧！这里好可怕呀！只怕晚上都睡不着觉！”说着滚下泪来。

　　薄晚摩挲着刘恒硬硬地头发，说：“好哇！我们回长安。”

　　“母亲当真？”刘恒抬起头有些不相信地问。

　　“看你自己都知道不可能，还来问母亲？你要是回去，我问你：你母后答应吗？皇上答应吗？纵然你母后皇上都答应，大臣们答应吗？”

　　“那二皇伯怎么——”

　　“此一时彼一时也。二皇伯的王位是他的兄弟封的，你的王位是你父皇封的。是不一样的。还有叔孙先生，你要是回去，恐怕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他。”

　　“叔孙先生，这怎么会？”

　　“恒儿，你忘了叔孙先生是干什么出身的了？他是以礼法出身的，你回去，于礼不合，于法不容，这个老头儿，不会徇私枉法的。”

　　刘恒其实也是知道不能回去的，无非是想撒撒娇，如今听母亲这样说，更是明白了只有呆在代国这死路一条了。他还是有些不甘心：“父皇给三哥的封地就很好，为什么给我的封地又远又乱？”第一次对他尊敬的父皇有了怨言，可见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薄晚望着刘恒的眼睛，认真的说：“恒儿，母亲曾听过一句话，觉得很有道理：尊荣之前，先有谦卑。”

　　尊荣之前，先有谦卑？刘恒躺在冰冷的榻上，辗转反侧，回味着母亲的这句话。

　　鹅毛大雪飞飞扬扬，一下就是半个月。刘恒出不得宫，只能和母亲躲在破败的宫殿内，就着一小盆火取暖。微弱的火苗跳动，不仅没有带来热气，反而更冷了。刘恒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呵气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跺着脚，“好冷啊！母后不冷吗？”

　　薄晚也搓了搓手，“当然冷了。”

　　“那我来帮母后搓一搓。”刘恒朝薄晚手心里呵气，“真想念桂宫啊！仙霞姐姐，那个时候我们有用不完的木炭，还有暖和的被褥，还有许多零食。还记得姐姐最喜欢把栗子埋在火盆里，等我们下学了，一个一个掏出来给我们吃。我们坐在白鹤馆，就能闻见栗子的香味。那可真香啊！”想象着当时与哥哥弟弟们一起争抢栗子的情景，刘恒笑了。

　　薄晚也回想起白鹤馆的日子。平静的如水一般，无波无浪。当时还以为这样的日子古井无波，乏味的很，如今连想想，都觉得奢侈。还有刘恢、刘友、刘长和如意他们，此刻不知是不是也在想念着这些兄弟呢？

　　仙霞拨了拨将要熄灭的火盆，又将唯一剩下的木炭加进去，嘴里说：“娘娘，木炭也快没有了。”

　　“嗯”薄晚不知听见还是没有听见，支吾了一声。殿内只剩下火苗燃烧发出的毕剥声。忽然外面歘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的吵闹声。

　　“这是怎么了？”薄晚起身正准备出去看看，门帘被掀起，带进一股清新而寒冷的空气，刘恒打了个喷嚏，张武匆匆走进来，说：“会太后娘娘，代王殿下，是跟随殿下来的侍卫因为饭不够吃，闹了起来。如今已经压下去了。娘娘和殿下放心。”

　　薄晚不是小孩子，见张武嘴上虽然这样说，眉间却笼罩着愁色，猜到事情肯定没有这样简单，不过她也不便当中猜破，免得尴尬。点点头说声“张大人辛苦了”，张武见没什么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告个喏，匆匆走了。薄晚见他走远了，吩咐仙霞：“去请苏先生到大殿。”

　　苏简正在房内百无赖聊。书生再有傲气，也是当不得饭吃，当不得火烤的。刘恒算是优待他的，把自己的一个火盆让给他，又另外拨了三十斤木炭。只不过苏先生是只认识孔夫子，不认识五谷杂粮的，刘恒拨给他三十斤，他两个晚上就用去一半，没办法啊，谁叫自己是南方人呢？这个代国，别说风大雪大，就连房子都大，一个人的寝室，足足有南方一家人的房子那么大，一个火盆，不烧旺些，怎么暖和？

　　等到他看到薄晚和刘恒才合用一个火盆，意识到自己太奢侈的时候，已经太晚，木炭都快被他烧完了。刘恒倒是有心再给他一些，可惜却是有心无力。此刻，苏先生正一边抱怨着这鬼天气，身上更是里面裹了几件，外面披了一件，一边跺着脚，缩着脖子搓着手，仙霞一见他狼狈的模样，不由得好笑：真想不到这是那个讲究得连一滴雨水都不能沾在身上的苏先生了，她忍住笑，绷紧脸说：“苏先生，殿下有请。”

　　苏先生把仙霞的表情看在眼里：笑就笑嘛，还忍着，是不是太后身边的人都有一股子忍劲儿？他瞪了仙霞一眼，一拂袖，差点带动披在身上的衣裳掉下来，走了。仙霞忍得脸都白了。

　　不过苏先生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听薄晚说了张武的回话，略一思索，说：“可能还有侍卫逃跑。”

　　“怎么可能？他们是皇上和母后指派给我的，怎么可能逃跑？”

　　苏简微微一笑，似乎又有了一些昔日风华：“殿下，人要是没有饭吃，就不会将什么仁义道德了。所谓仓廪足而识礼仪，就是这个道理。”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缠太久，他冲着刘恒说，“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稳定这些侍卫的心。”

　　薄晚说：“本宫也知道要稳定侍卫的心，稳定首先就要粮食，没有粮食说什么都是白搭。”她秀气的眉蹙了起来，“我们没有粮食。”

　　“我们没有，别人有啊！”苏简慢慢说出一句。

　　刘恒对这句话最感兴趣，闻言跳了起来：“苏先生，你说，谁有粮食？”

　　“匈奴。”

　　刘恒一屁股坐下来，“说了等于没说。匈奴有，他会给我们吗？不来抢我们就好了。”很不满意苏简的调侃，狠狠瞪了苏简一眼。

　　苏简视若无睹，依然笑着说：“他不给，我们去抢嘛！”

　　“这——”刘恒惊得刚落下去的屁股又跳起来，“我们怎么抢得过？”

　　薄晚倒是听出了一点儿意思，安慰刘恒说：“苏先生既然这样说，肯定有他的办法，我们不妨听听。”

　　“喏！”刘恒答应着，却有些怀疑的，“苏先生说一说，怎么个抢法？”

　　“很简单，夜黑风高，强盗的抢法。”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