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旧事

　　初夏的长安城已经渐渐热起来了，也不知是哪里的蝉，知了知了地在某棵树上叫个不停，给本就有些燥热的天气增加了一丝喧闹。

　　面前是一碗熟油拌好的碧绿色的凉面，每一根大小均匀，长度相似，整齐地摆放在小碗中，其上码放着一些配料，看起来是些切碎的小菜，有萝卜块和什么植物的叶子，底下是秘制酱汁，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李汝宁看着冷淘看了半天，却迟迟没有下筷。陆澄有些奇怪，开口道：“怎么？不想吃吗？”

　　李汝宁耳朵尖都红了，抬眼瞪了陆澄一眼，低声道：“你还问！”

　　陆澄轻笑了一声，凑过来轻声道：“无妨的，崔叔并不是外人，不会乱说。”

　　李汝宁从未与陆澄真的讨论过关于身份的话题，念及此，她抬起头，见陆澄眼中完完整整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不由开口解释道：“其实，其实是我...”

　　陆澄轻轻握住李汝宁放在桌子上的手说道：“冷淘虽然也是在井中冰镇过的，可也不经放，你没看崔叔一直在往这边看？奇怪这么好吃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不吃？”

　　李汝宁听她这么一说不由轻笑出声，白了陆澄一眼道：“才不会。”

　　陆澄见她注意力放在了冷淘上面，这才悄悄松了一口气，微微敛眉，将思绪暂时压了回去。

　　李汝宁将冷淘拌了拌，香气更加浓郁，此时她能闻到花椒和豆豉的气味，其他的混合在一起，却是有些闻不出来了。她用筷子挑起一根尝了尝，舌头上先感到一丝麻意，而后是咸鲜，面条冰过后更显劲道。再尝一口，并不单纯是冷淘的劲道，香蕈丁的香气与萝卜丁的爽口增加了不同层次，从调料到冷淘到其中的菜丁混合在一起，丰富又不枯燥。不知不觉间，一碗冷淘就吃完了，她竟还有些意犹未尽。

　　李汝宁抬起眼，见陆澄含笑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见陆澄的那碗也吃完了，竟发现刚才都没注意她是什么时候吃的，还未开口说话，就听见陆澄问道：“好吃吧？吃饱了吗？要不要再来一碗？”

　　李汝宁摇了摇头，将筷子放好，抬头问道：“我们现在走吗？”

　　兴宁坊。

　　大足年间太子李显的嫡长子邵王李重润与嫡女永泰郡主，主婿武延基在自家后院私议二张专政，被人告发后，圣人命几人自杀，因为永泰郡主身患有孕只杀掉了李重润与武延基，但是仅仅一天之后永泰郡主就因为难产而死。这件事一直是太子一家心中的隐痛，尤其是太子妃韦氏就这么一个儿子，李显对这一双儿女又十分钟爱，故而上上下下缄默不言。而今不过几年过去，这桩旧案又被重新翻了出来，甚至于牵扯到永泰郡主身亡的真相，着实棘手。太平公主身为太子最宠爱的妹妹，此事由她去说，要远比其他任何人都来得合适。

　　她听完前因后果以后，叹息一声，冷眼瞥到一旁的陆澄，说道：“此事毕竟是太子家事，不宜宣扬，陆卿辛苦了，想必县廨还有诸多公事，本宫就不留你了，让汝宁陪我在这说说话，”

　　陆澄知道此事她一个外人还是知道的越少越好，规规矩矩地行了礼，也来不及跟李汝宁道别，这便离开了。太平公主看见她离开大殿，这才看向李汝宁道：“小七，这陆澄跟你倒是有点相似。”

　　李汝宁莫名有点心虚，打岔道：“姑母又在说笑，我跟她哪里相似了。”

　　太平公主对于四哥家的这个不太爱说话的孩子一向比较偏爱，三哥家排行第七的那个孩子闹腾又张扬，虽然太子妃对这个在颠沛流离中生下的女儿百般宠爱，她却怎么看怎么不喜欢。

　　她冷眼见李汝宁有些羞涩，耳朵尖都红了，没多想，以为是女儿家听到自己对比有些不好意思，想起刚才说的事，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刚才你们说的那件事，你怎么想？”

　　李汝宁摇头道：“真没想到竟然是谯王，那件事之后确实他获利最大，可是为何要对仙蕙姊姊动手。”她想起永泰郡主当年的音容相貌，不免依旧有些唏嘘。

　　太平公主看了看李汝宁，半晌轻轻笑了笑，说道：“还是年轻。”

　　李汝宁有些奇怪，偏头看向太平公主道：“难道是侄女说得不对？”

　　太平公主见她脸上满是疑惑，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在父母面前跳舞，那时候大哥弘，二哥贤都还在世，他们一家人过得是怎样开心快乐的日子啊，这竟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最小的哥哥的女儿都这么大了。心中一软，将李汝宁的手拉过来轻轻拍了拍，解释道：“此事事有蹊跷，当年的事，你觉得你三伯父会完全不知情吗？可是为什么谯王还好好的？隔了这么多年，怎么就这么巧刚刚好被翻出来？今年圣人身体一直时好时坏，在这个当口，目标直指太子长子，意欲何为？”

　　李汝宁也是聪慧之人，太平公主稍一点拨就立刻明白了，于是开口道：“所以其实目的不在于翻出旧事，而在此时风头正劲的谯王身上？”

　　太平公主见她反应不算太慢，点了点头道：“之前太子家和你耶耶家的几个郎君都是郡王爵，冷不丁他升了一级从郡王到王，这些人眼红不眼红？”

　　李汝宁迟疑道：“那这事会不会是他人陷害？”相王虽然也曾做过皇帝，而后又被废为皇嗣，再后来改立庐陵王为太子后，又降为相王，但其实一直都没有受过贬谪之苦，而且家中几个子女也十分友爱，倒是没有兄弟阋墙的事情。

　　太平公主想想这些年光是在她身上见过的，听到侄女的天真之语一时也有些好笑，看向李汝宁道：“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你想想，若是太子妃知道此事，会作何感想？”

　　李汝宁素知太子妃韦氏性格强势，有时候连自己伯父的面子都不给，要是让她知道了自己女儿难产的事中间有猫腻，还跟庶子有关，还不知要闹成什么样去。再一想到按照立嫡立长，等到伯父之后，多半是谯王继位，眼下如果加入韦氏这个不确定的因素，从获利的角度来看，倒是次子义兴王李重俊获利最大，又或许其实是自家的几个哥哥。她想到这里，不免觉得有几分心寒。

　　太平公主见李汝宁脸上神情变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见这孩子一副大人忧国忧民的模样，心生怜爱之意，宽慰道：“倒也不用想那么长远，眼下才刚开始呢，这搅弄风云的究竟是谁，假以时日，总会露出尾巴来的。这就是男人，总是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争个头破血流。”她这话一说出口，突然发觉其实对女人来说也是一样，于是低头摇了摇头没再接下去。

　　李汝宁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想到另一件事还没来得及说，于是开口道：“那之后又有第三个受害者，这次闹出了人命，是太常丞高戟。”她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觑着太平公主的脸色，高戟和太平公主交好，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

　　只见太平公主恍惚了一下，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抿着嘴轻轻笑了下，看向李汝宁道：“怎么，还担心我治你们的罪？”

　　李汝宁摇头道：“只是怕姑母难过。”

　　太平公主其实早在陆澄第一次拜访之后就知道了这件事，此时再次亲耳听到，不免还是有些怔忡。她见李汝宁有些担忧地着她，心里想到自己怎么还不如一个孩子，于是又握了握李汝宁的手，少女的手纤细柔软，白得像玉，想来是一块暖玉，太平公主发觉自己走神，又很快转回心神，说道：“我没事，这也是他的命数，怨不得旁人。”她定下心神，心里一思量，忽然了然地笑了笑。

　　李汝宁见她一副知道了什么的样子，不免有些好奇，于是问道：“姑母笑什么？”

　　太平公主微笑着看向李汝宁道：“现在我相信这件事不是偶然了。”

　　那边陆澄从大殿离开，想着回县廨看看陈广和景昇查的事怎么样了，还没走出太平公主的宅邸，就听到一人嗤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陆澄一听这声音，再循着声音看去，便看见薛崇简自大门往里走，两人刚好打个照面。想起那日的事情，陆澄还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但是薛崇简有爵位在身，于是她拱手行了礼就要离开。

　　但是薛崇简很明显并没有打算轻易放过她，身后的仆役在陆澄身前一挡，自己绕着陆澄走了一圈，凑过来低声道：“你要是也想像他们一样来攀我阿娘的高枝，我劝你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

　　陆澄脸涨得通红，后退一步说道：“国公自重。”

　　薛崇简冷笑一声看向她：“我看你才该更自重一点，平日里打着各种名头出入我们家的我还见的少了？那天的事我们还没完。”

　　陆澄只觉得此人简直不可理喻，拱手道：“某还有事，就不多待了，国公自便。”说着绕过薛崇简的仆役径自离开。

　　一个仆役凑上来讨好地说道：“二郎，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

　　薛崇简摇头道：“打人是下下策，这小子折了我的面子，岂会这么便宜了他？你跟上去看看这人是什么身份，回来报给我知道。”

　　这时候另有一仆役从里面往外而来，见到薛崇简，笑着上来行礼说道：“见过二郎，相王家的娘子来了，正陪着公主说话，二郎不去看看？”

　　薛崇简想起上次被陆澄驳了面子，那之后再没见过李汝宁，现在想来脸上还有点搔得慌，于是不耐烦地摆手道：“不见不见！”眼见心情有些烦闷，于是转头往门外走去说道：“你去告诉我阿娘，今天不回来吃饭了！”

　　那仆役知道薛崇简平时听说李汝宁要来都是赏钱不停的，也不知怎么今天转了性子，公主一向不喜欢薛崇简天天四处游荡的劲头，这可不是个好差事。他只好自认倒霉，回去禀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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