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绘卷]晦世双殊

　　“金匣到左侧去，花匣到右侧去！先把重伤的子弟往百花谷内搬撤！”

　　“轻伤的子弟自行疗愈片刻，等金匣花匣子弟得闲了，搀扶你们再起身。别一个大动作，扯到了伤口。”

　　“哪里缺丹药？别动气作声，招招手，我这就来！”

　　妙怒在战后从病坊赶到了方才的战场上来，指挥后勤的部队清理战场，搜寻还有得救治的同门。

　　怒相化柔，不见旧时蛮凶。

　　叶献泽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妙喜，兀自伤悲。耳边妙怒的声音一阵一阵敲耳，他才渐渐拓宽了视线，看清了妙喜四周战场的全况。

　　血。

　　哪里都是血。

　　从妙喜的膝腿脚边，成了半缕水流似的，汩汩流淌。带着腥味，分不清所属何人，只合作一股从远处淌来，又漫向远方。

　　此处旧时是谷外屋房和中央街道，此时只觉得是人间炼狱。

　　失心人和子弟的尸身，横七竖八躺在眼见所到之处。有的背坐而倚着门扉，有的俯卧而盖着药圃……

　　错觉眼前也挂上了腥血色，怎么看近处事物是红，远处天色亦是红色？

　　叶献泽想站起，想把妙喜的躯体先行带回百花谷，却腿脚使不上来力气。给腿上的使力穴位扎了许多针，但是就是没有办法直立。

　　远处有御马而至的声音，“吁”声随即响起，马儿停在离叶献泽的不远处。

　　叶献泽太过紧张警惕，忘记了失心人不会骑马，又想拿着针匣蹲着转身。如果是敌人的话，就想不停手地继续伤杀。

　　来者，却是巡视探察归来的叶吟和宛轻思。

　　叶献泽彻底卸了力气，针匣绵绵地搂在怀中。

　　宛轻思下了马，上前来，第一时间探看妙喜异常的姿势。摸了摸妙喜颈边动脉之后，又确认没有了鼻息，才对仍在马上的叶吟摇头。她转手，搭上叶献泽瘫软的肩头，想安慰却无话。

　　“瞧瞧你那是什么样子！堂堂百花谷的鹿裳使，上了战场、见到死了人，就一副要了命的模样！”叶吟也恼自己回来得迟，但是说出的话，却丝毫不体谅叶献泽。

　　叶献泽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愿，任由叶吟说骂。

　　叶吟更是恼火，甚至想挥动马鞭，打醒眼前迷迷茫茫的儿子。

　　“叶吟！”宛轻思也出声，叫止叶吟的冲动。

　　叶吟憋着话，马鞭最终还是只落在了马上，把宛轻思叶献泽落在后头，自己疾驰奔回百花谷中。

　　“献泽，你感觉如何？”宛轻思见叶吟自顾自地离开，当下也没别的想法，只想予叶献泽关切。

　　“我无事，只是力竭之后脱力罢了。娘你快去帮衬妙怒师父，还有其他子弟们！”叶献泽作势就推开宛轻思，表示他此时不需要被照顾。

　　宛轻思却不理会叶献泽的挣扎，朝叶献泽渡着玄阴真气。

　　“你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过失……是失心人的侵袭太过突然，我们没能防备。”宛轻思说话的速度比往日急切，不见淡定的态度。

　　或多或少，妙喜的死都对百花谷中人产生了心境上的影响。

　　金匣小乙终于照料完了轻重伤势的同门，随即赶来叶献泽身侧。

　　她旧时与妙喜的关系甚好，也频频受妙喜关怀照料。现在听闻了妙喜的丧事，自然鼻涕眼泪止不住的外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前所见。

　　小乙哭哭啼啼，哽咽着拉过妙喜的躯身，让后者借自己的小小力道重新直立。

　　小乙是女子，一个人肯定吃力。

　　叶献泽接了宛轻思渡气之后，也暂时恢复，作势要帮小乙，一道把妙喜运回谷内。

　　叶献泽和小乙一人一边地扛，好像妙喜只是沉沉睡去，需要人来搀扶，并没有离世似的。

　　妙喜此刻的神情，终于又回归素日的平静笑意的样子，一脸祥和，似乎在无尽梦里很是安逸。

　　边走，小乙嘴里边问叶献泽：“献泽，妙喜师父是怎么死的？”

　　叶献泽脑袋空空。

　　“不说我也知道，妙喜师父一定很勇猛，对不对？其他师兄师姐们都说，战场上的妙喜师父是从来不笑的，他的笑意，从来只留给需要被保护的我们。”小乙不知道战场上，妙喜和叶献泽之间发生的事情，一味追思这位可敬的师父。

　　“我刚背好六阶的心法，还没来得及告诉妙喜师父，我也能上战场啦！”

　　“以往过去我总怕，害怕受伤，总想被师父们、被师兄师姐们护着，自己扫扫厨房做做菜，就这样在百花谷呆一辈子。但是现在，我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怎么妙喜师父就先走了呢？”

　　叶献泽紧咬牙关，不小心口齿咬破了薄唇。

　　一时间，觉得妙喜在肩上，有千斤重。

　　现下回忆起来了，妙喜战时一直在他身侧，不仅仅是训话，那时说的还有数不清的鼓舞的言辞——

　　“献泽，你第一次上阵，已经很不错了！精妙力道，你爹和你比起来，都要逊色呢！”

　　“痛快，痛快！就是这么打下去！身后同门万万千，岂能容你们失心人欺凌踏过呢？”

　　“献泽，常年被你爹带领着，我都偷懒惯了。今日有你号令，才叫我血性大起呀！”

　　叶献泽陷入了自己的回忆当中，迷离状态之下，与小乙将妙喜的尸身搬运回了百花谷内。他没有印象是如何将妙喜卸下的，只模糊记得，妙怒好像来过他身前接手，一个人把妙喜背到别处去了。

　　小乙还要忙着给子弟们准备膳食，哭着鼻子，匆匆和叶献泽别过。

　　余留叶献泽一个人，在谷里游荡。

　　他看着左右奔走的子弟，有心想上前去帮忙，但是却没了底气第一时间开口。所以，只能徒然看着、等候着，然后路过。

　　练武场靶场空空荡荡，这里曾经是叶献泽最经常看到妙喜的地方。恍惚回到四路子弟乖乖聆讯的旧日时光，叶献泽独自站在靶场出神。

　　月升星上，叶献泽才走。

　　晃晃悠悠、跌跌荡荡，不走心地回绝路过的师兄师姐们的关怀，叶献泽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

　　以往还能有莫与笙劝慰他，如今时移事易，终归得他一个人来抗。

　　抬眼看看，竟是回到了爹娘的院子“闲音亭”，鬼使神差地就这么走了进去。到了屋门口，正想敲门，听到屋内传来的杯盏落地碎裂的声音——

　　“叶吟。妙喜死了，我们都很悲痛，但是你一个人躲在这儿，摔什么杯子、发什么火？”宛轻思和叶吟在一块儿。

　　叶吟怒气冲冲：“若不是……”

　　“不是什么？你想说什么？”宛轻思也有气。

　　叶献泽正想敲门的手就此停顿，在门口偷听。

　　“我都看见了！我都知道！这次和你一同出谷去巡视，你在赤水镇的时候，刻意瞒着我去了趟莫礼骞蒲忧怜的草庐。若不是你绕了远路、拖了行程，兴许就能赶上了！”妙喜是叶吟一直以来的搭档。搭档死了，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憋屈痛苦。

　　“赶上？你想说，‘赶上了，妙喜就不会死’，对不对？”宛轻思也是妙喜的师妹啊，哪里会不悲伤？“你刚怪完儿子，又迁怒于我？”

　　话题扯到了叶献泽，叶献泽在门口心紧。

　　话题却渐渐偏了。

　　“我只是生气！生气莫礼骞生前，我比不上他；他死后，我竟也比不上么？还要你念念不忘地，临战了，你还要去他冢前么？”或许只是路过，宛轻思感怀，所以才去的。但是叶吟妒意重，忽略了这许多。

　　“我和你谈着百花谷的大事，你扯什么私情？又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子因为妙喜伤逝，心痛神走，你关心过么？你是不是只在乎你自己的感受？”宛轻思也扯其他。

　　又是一声瓷器落地的声音。

　　忽地又有了动静，是宛轻思从内侧将门拉开，一家三口就这么打了个照面。

　　叶献泽离宛轻思近，看得真切后者脸颊上似乎略略模糊的泪痕。宛轻思没想到叶献泽就在门外，赶忙又提袖口擦拭，然后一声再不吭地打算离开。

　　叶吟在屋内，见到叶献泽来到门口，也是一脸的惊异。想要平复，端正面色，却一时间难为。

　　这还是第一次，叶献泽亲自看到父母双亲起争执。晕晕乎乎地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就像傻子一般，仍旧怔怔立在门口。

　　这般对峙，三个人齐齐呆立的情状，最后还是被来报讯的牧鹿童打破的。

　　牧鹿童看上去比闲音亭内三个人还要像傻子，跑过了闲音亭远门又折身返回，找到正院门才进入。

　　“不好了，不好了！”也不给听者时间喘息。

　　真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辛谷主，殁了！”牧鹿童带着哭腔，却悲极不生泪。

　　叶吟听到之后，最先反应，迈步疾驰就朝院门外冲，再不听牧鹿童随后讲的其他。

　　宛轻思回身看看叶献泽，也是被牧鹿童的消息惊诧到了。气息不稳地对着叶献泽说一句，又或许是自言自语：“莫急，心平。”然后也奔出了闲音亭院门。

　　牧鹿童拉着叶献泽的手，磕磕巴巴说着后话：

　　“辛谷主是坐在病榻边，睡着走的。没多久之前，小乙给他送饭，他还和小乙唠嗑。谈及……谈及莫与笙。”和莫与笙最熟悉的，就是叶献泽了，牧鹿童只找叶献泽聊起这些。

　　“辛谷主说，莫与笙只是迷了路，心还是好的。别让他太孤单一个人，他想回来的时候，记得叫百花谷的子弟——再去接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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