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叶妮

　　8月12日，1840年
　　亲爱的日记：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学习新的曲子已经两天了，但我到了现在还一点都不会弹，我知道自己学得很糟糕。我看着乐谱，只能看到那些小小的音符在五线谱上跳来跳去，让我眼睛发花。我对照着音符在钢琴上来回寻找对应的琴键，抬头低头，点着琴键，也没有心思再去管有没有点对，弹得是快了还是慢了，我弹的根本连乐曲都算不上，根本就是一会有一会没的噪音，很吵，让我自己心里都不舒服，让我更加心烦意乱，更加感觉无聊。我现在根本无心学习，无心练琴。上课的时候，她说了什么我都没注意。我连看她一眼都不敢，我生怕和她四目相对，看到她写在脸上的心思，或者让她看到我的心思。现在，她每说一句话，每做出一个手势，我都会在心里想，她知不知道。
　　她究竟知不知道，我始终在想。她应该不知道吧，因为她从没问过我那个问题。她在房间里找过一回，问过妈妈一回，往后就像是无事发生了一样，她不知道吗？可我又觉得，或许她心里早已知道，早已明白，就是我做的。可她为什么从来都没问过我？我想只要她问，我绝对会不由自主地实话实说，承认错误。
　　错误。对，我犯了一个错误。想到这，我就心烦。当时，我不该那样做的。当时我实在是太生气了，完全没有想到现在才想到的这些烦人的念头。可如今，错已经犯了，我又该怎么办？我把它们夹在了日记里，没有丢过，也没有揉过撕碎过，完好无损。或许，我可以先把它们放在房间里的某个角落，她上课时看到，就会以为是她自己丢的。或许，我甚至可以趁她不注意，把它们放回原处，物归原主。可那样会不会反而更加引起怀疑……我现在感觉自己像一个小偷，不，我的确就是一个小偷。
　　我真的犯了一个错误。我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真的好烦。
　　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以前以为我是，现在才发现我不是。我以前讨厌她，是因为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我上课守规则，从来不违背她的教导，听话，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做，认认真真学弹钢琴。一直，我都认为自己是一个好学生，自己什么错误都没有。是她，是她不配做一名老师。不过现在，我觉得原来她和我还是很配的，她是一个很坏的老师，我也是一个很坏的学生，就这样吧。

　　——米涅娃

　　8月13日，1840年
　　亲爱的日记：

　　我想，以后她不会再是我的老师了。昨天那无聊的，叫人心烦的，随便到 极点纯属浪费时间的音乐课，就是最后一课。昨天她离开时的背影，就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我终于再也无法忍受了，无法忍受学习，忍受弹琴，忍受音乐，忍受长大，忍受烟与酒，忍受她，以及，忍受我自己。
　　我再也无法继续忍受了，继续忍受我自己的错误。我不想以后每次写日记，翻开日记本，就看到那东西，就回想起我当时的冲动，愚蠢，傻傻的举动。我不想再 担心受怕，不想再受罪恶感的折磨。我不想再隐瞒了，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继续下去只会扰得我自己心神不宁。于是今天晚上，我告诉了妈妈。我对妈妈承认了我犯下的错误：是我从她的剧本中拿走了 那三页纸。它们就夹在日记中，从未被任何人发现。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说的了。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有勇气去走到妈妈的面前，怀里抱着日记本，有勇气把日记本递给妈妈，翻开给她看那三页纸。我也不记得，妈妈当时脸上的惊讶表情，急切的语气，对我是如何不停地询问。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之后说了什么。我从剧本开始说起，然后就说到了生日，就说到了她的所谓“礼物”。越说越多，越说越多 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不记得究竟说了多少。我想，我似乎是把所有的事情，所有的思绪，所有记在日记或没有记在日记里的那些想法，那些感受，全都说了出来。那些对学习，对音乐，对她的感受。那些焦虑，那些厌烦，那些压抑 和折磨，那些让我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又打不起精神的千思万绪。我全部 都告诉了妈妈。妈妈我要告诉你……就是那样，全部的想法，全部的心情。我想我甚至提到了最初，最早，最开始的时候，第一节课，和她初次见面的时候，那喜悦，激动，期盼……我不记得了，那些情感真实存在过吗？
　　我唯一记得的，我哭了，我记得我的眼泪湿润，流过面颊，落到嘴里尝起来咸咸的。我记得面前的景象变得模糊，面前妈妈的脸庞变得模糊，于是我并没 有看到，那张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
　　今天晚上，妈妈听我说完了所有的话，手中握着那两页纸，边角被捏得皱皱巴巴，在妈妈面前摊开着的，便是这本日记。妈妈得知一切后，什么都没有说 没有责备，也并不生气，只是擦干我的泪水，让我回到房间去，带上日记，去休息吧。那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了。两个小时，我一个人，在床上躺着，却睡不着，却根本无法休息。我只是在写日记，纸上一点一点，是泪水打湿的痕迹，墨水在上面会模糊，我需要跳过它们。
　　今天下午本就没有音乐课，我没有见到她。妈妈问我，明天的音乐课要不要暂时先不上了，我说好的。后天的呢，我也说好的，回家之前，好的。回家之后？我没有回答，妈妈也没有再问。于是妈妈便让我回房间了，我在写日记 我想我也不会再见到她了。这本是我一直期盼的，然而如今愿望成真，我却并不感觉轻松，也不觉得快乐，我依旧在哭泣，日记本上依旧点点泪渍。
　　我不是一个好学生，我不想学音乐了。
　　再也不想学习了。

　　——米涅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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