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奴

　　这一桶水果然比她想得还要沉重，不过走了几步路便叫她气喘不止。两个人并排走又不好施力，跌跌撞撞间，倒撒了好些在地上。那琼花显然又不耐烦了，才刚出了院子，便一把将那水桶夺了过来，一个人憋足了气双手提着晃到主子门前来。
　　翠枝早接到门口来了，见她一人累得脸颊通红，忙一手接了过来，轻巧巧送进了房。叫那荣瑄瞧见了，不免又打趣了一声：“想不到你还是个女力士！”紫苑素馨听了都忍不住轻笑，窘得她不知该作何表情。似这等粗活儿她在厨房里不知做过了多少，气力上早练就出来了，自非锦葵那等常做轻巧活计的能比得的。
　　房里早已将澡盆皂角等物准备齐全，待紫苑调好了水温，才过来为荣瑄宽衣。翠枝哪曾见过这样场面，早羞得满脸通红，一双眼不知往哪儿放才好。便是半夏也显得颇不自在，只强做镇定罢了。好在她二人只需在一旁打打下手，间或递些巾帕，或是添些热水即可，擦身搓背等事自由紫苑素馨去做，若不然不定她俩有多尴尬呢。倒是紫苑素馨两个，始终面色如常，并不见半点异样，倒好似她们所做的不过是端茶叠被这样的小事一般。
　　荣瑄洗过了澡，只觉得通体舒畅，仿佛卸下了一副重担似的。他懒懒的坐在了榻上，又端起茶盅慢慢地品了起来，任由那紫苑在身后为他一遍遍擦着头发。
　　屋子里烧着暖炉，又且刚洗过澡，即便他只穿一件中衣，也并未觉出冷来。冬日的午后尤其的寂静无声，丫头们又都是轻易不开言的，不一会儿，他便觉得困了，索性躺下来小睡片刻。众丫鬟自不会叫他冻着，忙取了件半新的狐裘大氅来覆在他的身上。
　　醒来时听得门外有人说话，便随口问了声：“谁在外面？”
　　说话声戛然而止，随即紫苑走进来说：“是梁管事，问爷醒来了不曾。”
　　荣瑄又眯上了眼，似乎尚未睡醒，过了一会儿方缓缓地开口：“可是有事？”
　　紫苑摇了摇头：“管事的还未曾说，爷便醒来了。只见他手里头拿着一封信函，想是哪里有信来了。”
　　荣瑄想了想，记不起曾与谁有书信往来，到底又怕有急事耽搁了，便从榻上爬了起来，等紫苑素馨二人为他穿好了衣裳，方慢慢地踱到厅前来。
　　梁管事仍毕恭毕敬地立在廊下，见主子的一双鞋来到了眼前，他忙把头压得更低一些，诚惶诚恐地说着：“小的不意扰了爷的休息，实在是该死。”
　　荣瑄初初睡醒，没心思听他废话，遂摆了摆手说：“有事儿说事儿。”
　　梁管事忙把手中的信函递了上去：“方才京畿府尹使人来函，说有要事相告。”
　　荣瑄抬眼一瞄，见竟是一封私函，不由得心下疑惑：这个京畿府尹并非世家出身，虽同自个儿有些个公务往来，于私却不过是点头之交，如何今日竟有私信过来？才刚拆开封缄来扫了两眼，已气得他奋力甩了出去，将头仰过去靠在椅背上闷声不语。
　　梁管事不明所以，正要捡起那信缄看个究竟，便听那荣瑄忽又爆发出来，目眦俱烈地冲着他恨恨说道：“你替我回书一封，叫他该当如何便如何，全不必顾忌我的情面，再莫叫那小畜生出来毁我声名才叫好呢！”
　　梁管事听得糊里糊涂，却断不敢违了主子的意，只得唯唯的应下了。只是却不擅离，焉知主子几时又改了主意哩，只心底里暗暗嘀咕了一句：“那小畜生”想来不是别个，九成九是小禧三爷了。
　　荣瑄膝下共有四子，长子荣祯身体孱弱，一年难得出外一回；次子荣祯虽说性情火爆，却也算得通情达理，尤其上回在太太的寿宴上大闹过一回，叫家下大人在房里关了月余，还是这几日瑄大奶奶求情，才叫放了出来。也不知是叫关得怕了，还是真个儿知错能改，这几日他倒收敛了不少，并不见同谁置气；那最小的荣祺又在病中，蔫儿得跟猫儿似的，就更不必说了；唯一能出府去整出幺蛾子来惹得荣瑄心烦的，便只有这第三子荣禧了。
　　因这荣禧只是庶出，余下三个又皆是嫡子，是以荣瑄也好，瑄大奶奶也罢，均对他不甚上心。他那生身之母原只是个陪房，温顺虽有余，见识却不足，凡事只随儿子高兴，从不曾约束他分毫。年深日久的，把个荣禧纵得不成个样子，成日介只管斗鸡走狗，惹是生非，没一日安分的。
　　荣瑄先还不甚在意，到后来收拾了几回残局，才发觉形势不妙。待要好生管教他一回，一则他自个儿事忙，少有闲暇时候，二来那荣禧已成了型，轻易管束不住了。父子俩拿耗子似的折腾了几回，荣瑄的心渐次淡了，横竖也不指望他成材，索性由得他去，只不惹出大乱子来便罢。待日后给他寻得一门亲事，便叫他出去另过去，也省得时常在跟前心烦。
　　往日里在南边儿时，那荣瑄做着一地官长，倒不怕他荣禧能翻下天来。如今到了天子脚下，皇亲国戚尚不敢肆意妄为，他倒好，不过半年时间便惹上了官非，怪道那荣瑄要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只今日究竟是为了何事，梁管事仍不明了，正要看看那京畿府尹信中写的什么，回函时也好措辞，只还未及细看，便听那荣瑄吼了一声：“还不快去！”
　　梁管事闻言不由得打了个激灵，转身便要依命拟信去。那荣瑄气犹未消，在厅堂里来回不停地踱步，忽然瞥见门外蓦地闪过一道黑影，遂又问道：“那门外的是谁？鬼鬼祟祟的是要做甚！”
　　梁管事伸长了颈子朝门口望了望，见一个小丫头怯生生的从门后伸出头来，见有人望了过来，又连忙缩了回去。饶是她动作飞快，仍叫梁管事认了出来，遂回荣瑄说：“瞧着像是洪姨娘房里的。”
　　他心中隐约知道那丫头此来为何，却仍招手唤她过来问道：“你因何到此？”
　　那丫头早听见荣瑄在门内大发雷霆，吓得连门儿都不敢进，这会子听他发问，又想起姨娘千般嘱咐，不得不硬着头皮期期艾艾地说：“姨……姨娘不知打哪儿听……听说，说小禧三爷出了事儿，叫……叫送到衙门里去了，这会子正……正在房里哭哩。”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起来越叫那荣瑄气不打一处来：“你叫她先别忙着哭，养出这么个好儿子，待来日气死了我再哭不迟！”
　　那丫头听了，哪里还敢吱声儿？便是旁的几个丫头亦都是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无端端遭了池鱼之殃。还是梁管事斗胆劝了一句：“爷且慢动怒，仔细伤了自个儿的身子。”
　　荣瑄哼了一声，随后又是一声叹息，手支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梁管事见他已有所松动，越发不敢轻易离去，仍在一旁静静守着。不知过了多久，那荣瑄方才无奈地叹了口气，向梁管事伸出了手。
　　梁管事自然领会，重又将信递了过去。荣瑄面色凝重地接过来重又读了一遍，越往下读面色越是阴沉，到末了终究又忍不住将它掷在了地上，连看都不愿再看一眼。
　　房间里鸦雀无声，那姨娘派来的丫头更是缩着头一个劲儿的直抖，直觉如置身炼狱一般难熬。
　　荣瑄平复下心情，终究还是亲自修书一封交给了梁管事，叫他亲自送到京畿府尹手里：“代我向赵府尹致意，今日休沐，倒要劳他为我这不肖子费心，荣某人心中有愧，来日定当亲自登门致歉。”
　　如今既欠下那赵府尹一份人情，将来说不得要伺机回报过去的。如此想着，他又交待了几句：“你到了那里，顺道再打听打听，看他平素爱的什么。若是些古玩字画儿之类的，我这库房里倒尽有，你尽管从中取一两样给他送去，以表我一番谢意。他若是喜欢别的什么，也总有法子能寻得来的。”
　　“另外问到那苦主的住处，看他们可肯私休么？凭他想要多少，你都依他便是。切记此事不可闹大了，一来咱们面上难看，二来也牵扯到那京畿府尹。人既乐意出手相帮，咱们自然没有牵累他的道理。”
　　梁管事连连点头应是，见主子再没了别的吩咐，这才转身照办去了，顺道将方才来的那小丫头也领了出去，省得爷见了愈加心烦。
　　荣瑄将一切安排停当，便重又坐回椅子上去，以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极其无奈，极其疲惫。想他荣瑄出身显贵，除却天地君亲师，几曾向人低头？如今却不得不向那京畿府尹示好，想来就觉得憋屈，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为的荣禧那不争气的小畜牲。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