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1 章
丁双喜这一夜没有睡得实,模模糊糊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心事翻上心头,虽合眼静静地躺着,却始终乱梦无数,待得忽然低叫一声惊醒过来,却看见窗纸已经发白,屋子里光亮了许多。
她抹了一把脸,心砰砰地跳,才明白是个梦,并不是真的,定定神,穿上衣服下了床,手脚麻利地洗漱之后,先在厨房开始烧热水备用,又想着今天等会就要把准备好的行头家伙都运到剧场去,虽然叫了力巴,但来往的客人那么多,也难免会伸手帮一把,不准备些东西垫肚子说不过去,于是又回到房间里,在枕头下摸了摸,数出几张钞票捏在手里,准备出门去叫个粥挑子或者卖面茶的过来。
谁知道她轻手轻脚拉开门闩,把大门往外一推的时候,门外忽然有人‘哎呀’了一声,似乎是被她这一下给推了出去,双喜一惊,心里忐忑莫非是街上的倒卧夜里倚着自家大门休息,这可很不吉利,探头一瞧,却是个穿着蓝布长衫的少年,眉目俊逸,看见她,唇角一弯,腮边露出一个小梨涡,笑道:“师妹,早。”
今天是正式好日子,若是换了别的事,一百件丁双喜也能压下这个火,但面对那张仍有几分熟悉却和小时候截然不同感觉的脸,她却是按捺不大住,眉毛一竖,冷笑着说:“今天是打西边出了什么日头呢?您可真是贵足踏贱地呀。”
宣九童毫不动气,微笑着说:“我知道今天是师弟的好日子,特地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地方,本来还以为来得早了,没想到师妹这就开了门,倒是我的运气。”说着露齿一笑,竟有几分憨厚。
但是丁双喜年少左性,牢牢记住小时候自家窘困的时候他毅然卷了包袱投奔明月楼去的那一幕,之后爹是如何伤心不提,就是自己弟弟怎么好端端的忽然也去拜了明月楼,想起来也和这个‘大师哥’未必没有关系,此刻断然不会再被他这一句话就感动,于是跨前一步,在身后关上了门,居高临下,恶狠狠地说:“您有心,我谢谢您呐,只是我们这拼凑起来的一台戏,也当不起您红角儿的捧,倒不如现在回你师父跟前去,我们两下都便宜。”
宣九童又是一笑:“师妹,你糊涂了,我师父不就在里面?”
丁双喜气得反而笑了起来:“哟,这是哪儿话说的,我竟听不懂,你的好师父,自然是北京城里叫得上的大武生,刘公子面前的头号红人,明月楼明老板嘛,我们这种小门小户的哪能配得上。”
她学着骆守宜的做派,双手抱胸,眼睛向下斜睨着宣九童,冷冷地说:“你也知道今天是我弟弟唱打炮戏的紧要关头,你请放心,戏码是新写的,班子是大家凑起来的,连票行的人都有,文武场面不是老家伙就是小徒弟,别说唱三天,就是唱一年,也动摇不了你这候补大武生的地位,你若是还有一点良心,就闭闭眼,高抬手,让我们过了这一遭,也算是我爹当年尽心教养过你一回。”
宣九童眼神一黯,却照旧笑着说:“师妹眼里我是个什么人了,哪有这样的时候来添乱的,我是真心想帮忙,就是场面上用不上我,等一会儿搬搬抬抬的,好歹我还有把子力气可以搭把手。若是师妹不许我进去呢,我就不进去,只站在这里等着也好。”
“你……”丁双喜眼看天色放亮,自己还要操持早饭的事,不能站在这里跟他斗嘴,于是再不罗嗦,用手指了一指:“这台阶也是我家的,不许你站着!”
宣九童好脾气地往后一退,站到了胡同里,丁双喜返身关上大门,背靠着倚得紧紧的,生怕他冲进去一样,向左右胡同口瞧着,看有没有粥挑子过来。
两人一时没有话讲,末了还是宣九童问:“师妹有什么要做的事,既然不放心我站在这里,要守着门,不妨让我跑一趟?”
“你若肯圆润地离开,就是我们的福气了,别的可不敢当。”丁双喜绷着小脸说。
宣九童又笑了笑:“师妹说的,我竟不大懂,可见传言是真的,你如今认识了识文断字的闺秀小姐,连说话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人总是会变的,你这几年不见我,当然觉得不一样,怕是走在街上也不敢认的,如今找上门来才认得我姓丁呢。”丁双喜针锋相对地说。
他们的声音并没有放得很大,但门后的小院子里还是传出了人声:“姐?你在外面跟谁说话?”
“并没有!”丁双喜大声道,“三庆,锅里有热水,你自己好生洗洗,别忘记耳朵后头。”
宣九童的声音也大了起来,却气力悠长,一下子盖过她:“三庆,师哥给你助阵来了。”
丁双喜背后的门一下子被推开了,熊孩子头发乱竖,一双朦胧睡眼却睁得极大,欢喜道:“师哥!你不是说来不了么?”
“三庆!”丁双喜刚才踉跄着退了几步,此刻大声叫了他,心里却是微酸又苦:这个弟弟自懂事就长在明月楼身边,自然是和宣九童格外亲,只是自己和着骆守宜姚细桃费心操神地为他做了这许多,他也感激,却也比不上宣九童最后这天能来一趟露出的真心欢喜。
丁三庆却也识趣,急忙把喜悦之情收起来,倒规矩地鞠了一躬,按着礼节说:“师哥,您辛苦,不敢当您今天过来这一趟。”
宣九童微笑还礼道:“应当的,师弟客气。”
丁双喜实在不想看着他们在门口做戏,硬邦邦地说:“要说什么就进去,别挡着人家的路。”说着头一昂,捏着钞票直接向胡同口走去。
待她转了一圈,在切面铺里定了一百个馒头,又走到五荤铺敲开门定了八个盒子菜,遇见一个大清早挑担卖粳米粥的,讲好了价钱包圆,领着人往家里走,到了门口,见门户大开,先往里看了一眼,见弟弟站在墙边,正一本正经在做压腿的早课,宣九童站在一边,一边翻着戏词本子一边对他说着什么,自己父亲也出了屋子,坐在廊下一把小竹椅上,一张脸上无悲无喜,平静得很。
“爹!”她不由有些紧张,一步跨了进来,担心地叫了一声。
“嗯,回来了,东西都叫齐了没?今儿来的人多,可别不够。”丁叔把目光转向她,看到眼中掩饰不住的忧虑,却笑了一笑,“你这孩子,越大越没个礼数,你明师叔门下的大师哥来了,哪有拦着门不让进的,大人们的事,你小孩子掺乎什么?”
他虽是责备的口吻,但宣九童的师承关系瞬间就定了性,丁双喜一颗心顿时放下,握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回答道:“早起没看清,还以为是路人呢,师哥大人大量,必是不会怪罪的。”
丁叔笑着点点头,说:“好孩子,今天事多,你多小心着点儿,没错的。”
“这是见证奇迹的时刻!”骆守宜斩钉截铁地说,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
姚细桃喝了一肚子咖啡,此刻虽然依旧精神焕发,但半夜都趴在布上画线条,浑身骨头都嘎巴响,此刻干脆坐在舞台一侧,拿笔记本扇着风,连凑热闹的兴趣都没有了。
巨幅海报已经拼凑在了一起,用粗线紧密地缝合,,而骆守宜画的哪吒也已经跃然布上,黑发红绫,粉甲绿裙,火尖枪和风火轮上带着三朵鲜红火焰,颜色被调和得十分悦目,垂目的面庞虽纯用线条勾勒,却不显死板,竟是没有见过的新奇画法。
王慕原一直在侧,他自矜身份,不肯脱了西服趴着划线,自然就帮着泡咖啡,递工具,做一些杂活儿,此刻瞧着铺满舞台的成品,不觉点点头,说道:“这画法……工笔不似工笔,油画不似油画,也不似美院的素描一类,却是比较有趣别致,小守宜,你什么地方学来的?”
骆守宜打着哈哈道:“漫画而已,漫画没听说过?哎呀那是你平时不关注艺术,好了,都闭嘴,老师要题字了。”
工程已过大半,剩下最主要的一环就是写四个字,成功与否在此一举。所有的目光都盯在邵一楠身上。
冯予洲从后台找了一个大碗,满满地倒上一得阁的墨汁放在一边,邵一楠也换了一只最粗的毛笔,此刻脱了鞋,半跪在布上,却不急着下笔,微微闭起眼睛,似在酝酿着什么。
“邵老师……不要着急……写坏了我们可以换布……没关系的……你加油!”骆守宜用手捂着嘴,小声地呐喊着,却只有身边的姚细桃和滕浩听得见。
邵一楠依旧一动不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最后连王慕原都开始暗暗纳罕的时候,他忽然一伸手,捞起蘸饱了墨汁的毛笔,挥臂刷刷点点,一气呵成地写了下来。
冯予洲虽也熬了一夜,但这最后关头,却是不敢放松,一直提足精神在旁边等着,此刻眼疾手快,拧开墨汁瓶,咕嘟嘟地往碗里续着,才险险跟上邵一楠蘸墨的节奏。
“好!”王慕原首先鼓掌叫好,只见四个大字酣畅淋漓,气势十足,几欲升空飞去的韵味,竟然丝毫不被一边鲜红翠绿的艳丽人像压下,反而让人第一眼看去,眼中心中只有这四个字,容不下别的。
邵一楠写完最后一笔,跃然起身,闭目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才睁眼,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自觉满意了,回头对两个嘴巴都合不拢的姑娘淡淡地道:“幸不辱命,这下,你们总该老实回家了?”
说完,他抬腕看了看表,叹了一口气道:“竟陪你们胡闹了一夜。”
“哇哦……”骆守宜激动地拉住姚细桃,眼睛里满是闪动的星星,“邵老师简直是满足了我对中国知识分子的一切幻想……字写得辣么好!都跟艺术品一样!”
姚细桃刚才也被震慑住了,她前世出自书香门第,多少受过艺术熏陶,书法作品看得不少,但邵一楠一个普通的民国女中语文老师,信手写下的这四个字,却完全不逊于现代名家手笔,她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应该写在纸上,然后裱起来!留到八十年后……
好吧,八十年,太长了一点,恐怕留不到。
“好啦好啦。”王慕原迈步向前,欣赏着整副作品,笑道,“时间还不算晚,送你们回家呢,刚好也和舞场散的时间对上,就这样罢?”
邵一楠脸色依旧很平静,但黑眸来回一扫,骆守宜立刻就忘记了拒绝,晕晕乎乎地说:“好,我们回去罢。”
她上前两步,走到邵一楠面前,满是仰慕地抬头道:“邵老师,你字写得真好。”
邵一楠低头看着她:“是么?若是你肯把字练好一点,梅翁一定高兴。”
“咳……这个……正好暑假就要来了,邵老师如果有空的话,可以指教我一下。”骆守宜不自然地说,耳尖悄悄红了,欲盖弥彰地说,“我的确……要好好学习了呢。”
姚细桃翻了个白眼,坐在地上抬头对滕浩说:“谢谢你帮着我们忙了一夜,无以为报,今天的戏不错,我请你看如何?”
滕浩却丝毫不显疲态,照旧神采奕奕,闻言一笑:“听你们讲了一晚上这个戏的故事,的确是好戏,我是必来看的,不知道售票窗口什么时候开,这时候过去,能买上头一张也说不定。”
“等下!革命尚未成功!”姚细桃忽然想到了什么,奋力从地上站了起来,看着躺在舞台上的巨幅海报,冷静地问,“这玩意儿,怎么挂到外面去?”
这一句话,又把众人给问住了,骆守宜正在芳心猛跳的时候又被拉回到现实中来,睁大杏眼道:“难道是程序又弄错了?我们果断还是应该先挂起来再画?”
冯予洲迟疑地说:“负责缤纷团乐器的搬运行里,倒是有个拉高的工具,以备钢琴要搬上楼用的,就是不知道……用不用得了。”
他的意思很明显:钢琴是一个整体,而这幅海报却是拼凑起来的,怕半路扯裂了。
滕浩皱着眉,蹲下身拈了拈亚麻布的边,然后盘腿坐下,从胸袋里掏出钢笔,在手心划了几个公式,一一地算下来,忽然抬头道:“却也不难,不知道这舞台有没有足够高的梯子,若是有你说的滑轮,只要两个就可以,是可以解决的,保证海报本身的重量可以分担,不至于被扯开。”
“我勒个去……密斯脱腾,你果断是该去读清华的理科人才吧!你是怎样算的?”骆守宜的眼睛里又充满了惊叹,姚细桃也吃了一惊,要说滕浩会的定理公式,无非是这时代限定的几种,她肯定都会,但落到实践上他却能计算得如此迅速,这份应用力,简直让人崇拜,比如她自己就无论如何没法从摸一摸亚麻布的纤维就计算出大致重量。
滕浩含糊道:“这是大学里教的内容……其实也不算什么。”
姚细桃揉了揉眼睛,也没这个心思再去追问,略带几分疲倦地说:“好吧,现在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好了,查理,你略等我一下,我进去洗把脸,然后直接去学校上学。”
邵一楠闻言看了她一眼,微带责备地道:“你倒还记得要去上学,一夜不曾睡,精神怕是不足罢?”
“难道老师要鼓动我逃课么?”姚细桃不以为然地哈哈一笑,转身进了后台,冯予洲一脸护花使者的自然而然跟了进去。
“其实要不是怕我爹饶不了我,我也可以不回去的。”骆守宜遗憾地说,“老师,你不要担心,熬个把通宵而已,对我们来说,也不算什么,青春嘛。”
邵一楠不悦地抿紧嘴,声音带了几分冷意:“看来你们竟很习惯了?那么青春就是要消耗在日复一日的跳舞场上,从黑夜到天明的么?这种日夜颠倒的生活,到底有什么趣味?分明是不健康的!”
王慕原急忙打着圆场道:“罢了,罢了,你还不是亲自陪了一夜,何曾见到世妹去什么跳舞场了?那分明只是个幌子,我们向梅翁面前的说辞借口,你怎么就入了戏,这会子先就谆谆教导起来?”
骆守宜吐吐舌头,懊悔自己失言,再不敢多说,也溜进后台去洗脸换衣服,于是大家动手,把海报卷起来叠好,纷纷出了门,姚细桃决定找地方吃个早餐就直接去学校,滕浩也说早上有课,买了票就直接回北大,这边王慕原和邵一楠坐汽车送骆守宜回家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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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快热死了……你们呢?
奄奄一息地问:北边的朋友们,你们还好吗?南边的朋友们,让我看到你们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