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距离

　　裴云笙在一个偏远的县城停下脚步，这个县城算不上出名，但是手工业却小有名气，所以外来人员流动在这里并不显眼，也能轻松地找到一个住处。

　　裴云笙原本的卡上还有几万块的存款，他在机场内的时候，按照自己的存款从宋文姝的卡中取出现金，然后便将那张卡折断扔进了垃圾桶。

　　县城的消费比燕京低了很多，但裴云笙的手头并不宽裕，所以还得尽快找一个工作才可以生活下去。

　　他并不是因为清高才拒绝使用宋文姝的钱，只是觉得自己已经离开了沈家，而宋文姝并不欠他，用陌生人的钱心里总归过意不去罢了。

　　裴云笙的右手勉强有一点细微的知觉，宋文姝在给他的行李箱里放了一套复建用的小道具，他便用这套道具自己在家做复建。

　　在彻底放弃画画之后，裴云笙对右手的彻底康复也没了盼望，做复建也不过是想让自己以后的生活稍微便捷一些。

　　他买了一台电脑，因为右手不便能做的工作太少，便在右手恢复之前，接了一些翻译的工作，要求不高，工作量也不大，当然薪资也很少，勉强够他每个月的开支，靠着之前留下的存款，裴云笙才堪堪在县城生活下来。

　　说实话，在彻底离开沈家，离开陆盛之后，裴云笙的生活并不好过，他也算养尊处优十几年，虽然沈正渊对他的人生控制欲旺盛，却没有在物质经济上克扣过，如今每一分钱都要算好才能花出去的日子让裴云笙有过不适，可并不觉得后悔。

　　毕竟裴云笙直到现在才觉得他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听话的牲畜，只要足够多的食物，就能乖乖听话放弃自己所有想法的牲畜。

　　他每天的生活简单而平静，早起下楼吃一份早餐，然后回去工作，中午的时候笨拙地做一些简单的食物，下午忙碌完之后再出门散步，回家睡前再做一套复建动作，累到大汗淋漓后再洗澡睡觉。

　　自己的右手明明还长在胳膊上，想要手指动起来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命令已经传达过去，却没有得到足够的回应，哪怕用尽全力也只能让手指僵硬的动一动，握住一个细小的工具，简单的拿着，可不清楚在什么时候它就会从手中掉落。

　　虚软无力，控制不住，日日夜夜的复建也只是勉强能让手指做出握住筷子的动作，要像是一个正常人一样将东西夹起来都不可能。

　　这便是复建最难的事情了，并不是努力就一定会康复，长久都不会改变的现状才是对精神的精准折磨。

　　哪怕心平气和如裴云笙都有些颓然，县城的日子过的很缓慢，身边吵闹的市井气息浓重，却和他没有多大的关系，每个清晨从房间里苏醒，一睁开眼就能看到昏暗初阳未现的天空，房间里没有一点声音，街上也十分地安静，一天之中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他，他也并不期待和他人交流，孤寂得仿佛被全世界遗弃，生活中没有一时慰藉，整日彷徨如失了锚的船只，飘荡在无边无际的海面随波逐流，孤独感比处在燕京时更甚。

　　裴云笙左手拎着刚买回的菜，一边出神的想着晚餐要吃些什么。

　　“汪——”

　　一声虚弱的叫声令他驻足。

　　裴云笙循声望去，他的右手边是一条窄巷，县城的卫生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巷子的地面上有着不少垃圾，墙角还被扔了不少纸箱。

　　纸箱的顶端颤了颤，伴随着微弱的嗷呜，一条四肢短小的矮狗从箱子里跌跌撞撞的钻了出——是一只大约四五个月大的柯基。

　　宽大的耳朵高高竖起，鼻子抽动着往裴云笙的方向嗅了嗅，从瘦到几乎站立不稳的状况能看出是饿了许久，它显然是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可哪怕馋得一直用舌头舔过鼻头，这只小狗也不敢贸然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站在纸箱旁边，犹豫着要跑不跑，然后一直用渴望的目光盯着裴云笙手中的袋子。

　　这是一只寻常人看了都不愿在它身边多待的狗，它浑身上下都是秽物，皮毛和脏污结块，应该还得了一些皮肤病，全身毛发斑秃，裸露在外的皮肉都有血块，左眼整个都肿了起来，眼球泛着深深地红色，薄薄的表皮都像是兜不住内里的污血，下一秒就要溢出，短小的腿脚也不利索，两只前爪比后爪要肿大很多，上面还有几道显然是外物造成的痕迹。

　　“汪呜——”

　　小狗见裴云笙一直没走，发出了一声讨好的哼唧。

　　是被人丢弃的狗吧？

　　裴云笙在心中猜测着，从袋子里拿出了一块松软的面包，他朝着小狗的方向走了一步，小狗就十分惊慌地拖着前肢往纸箱的方向连滚带爬地跑去，直到扒开纸箱，将自己彻底埋进去之后才没了声响。

　　这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知道是被周遭的人吓到多少次才这样警惕。

　　裴云笙捏着面包不敢再动，他本可以将面包放在纸箱前离去，可他看着眼前这条鬼鬼祟祟躲在箱子里的小狗，却一步都不愿离去。

　　“真狼狈啊。”裴云笙蹲在地上，食物腐败的酸臭气息扑面而来。

　　放任它呆在这里的话，一定会是死吧。

　　就像是还留在燕京狼狈不堪的他。

　　“面包，”裴云笙撕出一条面包递到纸箱的前方，他能看到小狗就在里面，用唯一还能看清东西的右眼警惕打量着他。

　　对于流浪许久又被人伤害过的狗，它一方面忍受不住饥饿想要上前，另一方面又怕因为这口吃的再次遭受伤害，所以它犹豫了很久都没有动。

　　裴云笙并不着急，他将面包放在纸箱的入口，“是面包。”

　　小狗等他退去之后，才小心地走出，等咬住吃的之后又飞速的退回窝里，狼吞虎咽地吃下去。

　　用同样的方式尝试了几次之后，小狗好像明白过来裴云笙是真的没有伤害他的意思，而狗这种生物，又是只要别人释放了善意，它就会轻易地回以善意的生物。

　　裴云笙再一次递给它面包时，它终于从窝里走出来，叼过囫囵咽下，昂起略微丑陋的斑秃脑袋，对着裴云笙吐着舌头笑了起来。

　　他买的面包不大，没一会儿就喂完了，而小狗显然意犹未尽，它不断的舔着舌头，朝着裴云笙还残留着面包香气的手指上嗅了嗅。

　　裴云笙伸出了手掌，小狗犹豫着上来舔了舔他的指尖，湿哒哒的。

　　“要跟我走吗？”裴云笙问道。

　　狗子歪了歪脑袋不明所以。

　　“还有面包。”裴云笙又笨拙地补充了一句。

　　小狗试探着朝他走了几步，虽然听不懂裴云笙说了什么，但是它相信着自己的本能，它没有从这个人类的身上闻到恶意。

　　裴云笙也不嫌弃它身上脏兮兮又黏腻的污渍，他的右手没有力气，便用两只胳膊将小狗抱在怀中，小狗没有挣扎，只是被抱起时有些紧张，过了一会儿仿佛确定了自己是安全的之后，才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将脑袋靠着胳膊，颇为自觉地挑了一个让自己舒适的姿势。

　　带着温度的生物，让许久没有和人近距离接触交流过的裴云笙微微僵了身体，他抱着同样僵硬的小狗往前走，一时间没想明白为什么要带走它，可是当感受到胳膊上承担的小脑袋的重量时，他竟然久违的露出了一丝笑意。

　　是因为同病相怜的孤独。

　　裴云笙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带着这小狗去了宠物医院，大约三十多岁的医生在看到狗崽时大惊失色，也不管会不会弄脏，从裴云笙的手中接过狗子后放到就诊台粗略的清洁了一遍。

　　做完检查的狗子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它在笼子里舔着医生喂给它的营养膏，一边用眼睛时不时地盯着裴云笙，一副怕对方消失了的样子。

　　医生皱着眉，看着裴云笙欲言又止，他能看出这只柯基犬是裴云笙在路边捡来的狗，他也见过不少因为心软捡了流浪犬送来宠物医院的人，一些伤势轻的治疗一下运气好就能被带回家，一些伤势重的可能面对的就是再度被放弃的局面。

　　即便是医生救治过不少流浪狗，这只柯基的伤势在其中也颇为少见，他看着浑身狼狈的裴云笙，尽量压下多余的感情坦白陈述道：“它现在检查出的伤病大概有三处，一是全身细菌加真菌性皮肤病，有几处皮肤已经溃烂，需要剃毛药浴清创再涂药治疗，柯基这个品种它的皮肤比较脆弱，皮肤病可能没有那么轻易就愈合，甚至有反复的可能，初步治疗保守估计是最少三个月，才可以确定愈合不会复发，二是它的前肢之前被重物碾压过导致了骨折，但是没有得到治疗，导致骨头现在长歪了，想要恢复正常的话需要立刻手术，三就是他的左眼，可能是被砸过，目前发炎的很厉害，得看治疗之后的情况才能进行下一步的诊断。”

　　“会影响视力吗？”裴云笙问道。

　　医生犹豫着点头，“几率不小，如果眼球伤的太厉害，炎症一直消不下去，可能还需要摘除眼球，要不然会影响到另一只眼睛。”

　　裴云笙的神色也有几分凝重：“全部治好的话需要多少钱？”

　　“这个我没办法告诉你准确的金额，因为还会有后续的恢复治疗，但是现在初步检查治疗总计大概是一万多。”

　　曾经一万多对裴云笙而言不过是毛毛雨，但是他现在身上满打满算也不过五万块钱，还好房子是他一口气付了一年的房租，所以不需要再担心房租的问题。

　　见裴云笙没有立即回答，医生心下对那只柯基犬泛起了几分怜悯，他并不意外裴云笙的犹豫，谁又能因为一条不过是萍水相逢的流浪犬，真能毫不犹豫地拿出上万块施救？而且还无法确定后续治疗会需要多少钱。

　　医生清了清嗓子，他愿意为这条狗再争取一下，即便经验告诉他，这种努力不过是无用功，“我这里——”

　　可以提供最优惠的药品价格。

　　“治！”裴云笙目光炯炯地坚定道：“医生，它就麻烦你了。”

　　医生哑了声，他没想到裴云笙会说得这么痛快，导致他下意识地确认道：“你要养它吗？想把它养到健康的话需要不少钱。”

　　“我知道，我应该养得起它。”裴云笙平静地拿出钱包，将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这里大概是一千块钱，剩下的钱我现在回家去拿，请你先给它治病吧。”

　　“……”

　　医生接过现金，这些钱对于这条柯基的病情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如果是其他人说出这种话，医生的第一反应恐怕是又有人出于心中愧疚的善心，打算留下一点钱走人，将无法承担得重伤的狗留在他的店里。

　　一般而言，都是先交手术费才能开始手术，但医生看着裴云笙清澈的眼睛，他竟然没有产生眼前人也会做出这种事的猜测。

　　“好，你去吧。”医生对一旁满脸不赞同的助手说，“开始清创，准备手术用品。”

　　助手不断地用打量的目光扫过裴云笙，欲言又止地小声道：“吴医生，这、这合适吗？万一……”

　　裴云笙的眼中带着些疑惑，吴医生则笑了笑，“没什么问题，我给你开个单你签一下，待会儿交上就好了。”

　　小狗在笼中发出一声长长得嗷呜声，狗嘴努力地往铁栏杆中间挤出，龇牙张开嘴，伸出长而粉嫩的舌头冲着裴云笙的方向虚空舔舔。

　　看上去滑稽又可怜。

　　这可能是裴云笙经历过的最热情的讨好了，他忍不住笑了笑，原本笼着一层倦意的眉终于舒展开来，就像是春日初生的新竹，在一场雨后舒展了蜷缩的枝叶，青翠欲滴的竹叶颤巍巍地坠着一滴雨，等雨滴终于落下后，竹叶在空中划出几道颤抖的弧线，令人沁怡。

　　裴云笙靠近了些，用手在小狗的鼻子上摸了摸，感受到指尖的湿意，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他到底学不会一个人待着，对好意没有半点抵抗，也想一份温暖能长久得陪伴他，哪怕这份温暖现在是一条狗给予的，他也想维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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