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天早上,筱菲是被一声沉重而有力的撞击声惊醒的．
光着脚，寻音索迹，筱菲看到的是越然费力地挣扎着起身，尔后拼命地想把自己的身子撑到轮椅上去，可是很多次他都失败了．白衣白裤掩盖不住他的清瘦，更掩盖不住他残废畸形的双腿,它们屈曲着，完全没有生命力的绞缠在一起，双脚的足弓深深的夸张的下垂着形成了半圆形，脚趾软软的蜷缩在一起．
越然已经发现了她，虽然他不曾抬起头，可他已经看见就在自己身边那双圆润雪白的脚．越然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只是他们重逢的第三天．越然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无法形容的讥诮．他知道，他的残疾是掩盖不住的，当知道她要回来的时候，他彷徨过，害怕过，可是他还是鼓起勇气来面对她，面对这一切，可是，才第三天，第三天而已，她就看到这样的自己，越然忽然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
就在这时，一双俊美细腻的手从自己的背后出现在他眼前，交叠在一起．是筱菲，她单腿跪在越然背后，双臂从他腋下穿过，环抱住他．
＂不，不要．＂越然惊恐的挣扎，＂你不行的，你会被我带倒的，去叫顺安．＂
＂没试过，又怎知不可以？＂
越然并没有她想像中沉，他是这么的瘦，筱菲抱着他，能闻到他身上草药的味道，也能，感觉到他的颤抖……她把越然从地上抱起来，让他全身的重量都依靠在自己身上。她能感受到他下身的虚无。越然挣扎着，用力的配合着筱菲，他多想自己的腿能中用些，在自己爱的人面前。可是根本不可能了，他不行……越然痛苦着，前所未有的憎恨自己的残疾。
筱菲拿捏着力道缓缓地把已经虚弱无力的越然放回轮椅上。然后，她跪在他身边，帮他把双腿放好，然后盖上薄毯。虽然她的动作有些生疏，但她却是那样的自然，好像这一切都是她理应而为。而后，两个人都沉默着，望着对方。
“你的力气不小。”还是越然先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那当然，你可不要小看我哦，我在英国可是运动健将，而且我的强项是Weightlifting。”筱菲颇为自豪的仰起她美丽面庞。
“什么？”
看着一头雾水的越然，筱菲笑了。越然也笑了，一垂眼，便发觉她还光着脚，心疼的柔声道：“快上床去吧，光着脚会着凉的。”
“你不是也一样？”筱菲说。
顺着筱菲的眼光，越然看向自己畸形的脚，无奈的笑了笑，：“它们没有感觉的。”
筱菲用力的咬住下唇，她忽然觉得面前的男人，他是这样忧伤而无奈。她拣起掉落在地上的厚厚的袜子，拉过椅子坐在越然对面，轻轻地抬起他的一条孱弱的腿放在自己腿上．
“你要做什么！”越然惊恐的想拉回自己的腿。这个小女人一天要给自己多少“惊喜”？她到底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不要乱动！穿上袜子它们就不会再冷了！”筱菲轻柔的捉着越然的脚，温柔的把蜷缩在一起的脚趾抚平，然后套上袜子。
越然是快乐的更是痛苦的，他心疼的望着筱菲，“它们很丑吧！”
“不，它们只是病了。”筱菲笑吟吟的望着他……
越然愣愣的回味着她的话，默默的，两行泪涌了下来，咸咸的。他根本没想到，他渴望的温存会这样快的降临。而一切又的确不真实的存在着。他偷偷地，摸去自己的眼泪。痴痴的望着筱菲。他不可以这样贪恋她的温存。他说过要放她走的，说过要让她自由的。她是属于外面的世界而不是属于他这个只能终其一生都要被困在这轮椅上的残废。可他自己真的可以就这样再次看着她离自己远去吗?真的可以吗?越然内心挣扎着,眼光默默的凝视筱菲,似乎是要牢牢记得她所有的一切.
而筱菲,她自己也惊讶于这个早晨里发生的所有的事情,她与面前这个男人之间,隐隐地,是那么地默契,好像他们真的已经相识了这样久.筱菲知道自己的内心已完全消退了对越然的戒备,她是不反感他的，而有的时候,恍惚的瞬间里,她会觉得,他们似曾相识,而这种感觉竟也越来越是强烈了……她忽然想起成亲前额娘的话，也许只是因为他们以前见过面的缘故吧。
“靳越然……”
“恩？怎么？”
筱菲的黑亮眸子直视越然的眼睛。“我们以前当真见过面？”
“怎么问起这个？”越然心里一紧，轻轻地垂目，淡淡的回问一句来掩饰自己的诧异。
“你回答我就好。”
“似乎是见过吧。”
“似乎？”筱菲的眼神在越然脸上游走，好象并不相信这个答案。
“很多年了，谁还记得这些小事，何况那时我们也都还小。”越然的双手死死握住轮椅扶手，关节泛白。
可你大我八岁，你应该会记得我。这话筱菲虽然没有问出口，但在她心里都变成一个个问号，直觉告诉她，越然有事在隐瞒她。会是什么事呢？她要找到答案，一定要。
越然失神的看着已经是出落的这样美丽端庄的筱菲，似乎时间又回到了十几年前，默默地转动轮椅来到窗前，推开窗子，一阵凉风涌了进来。他转头回望筱菲，仿佛又听到筱菲十几年前在他跟前大声地说，“然哥哥，筱菲以后都会好好照顾你，给你做媳妇。”越然颓然的生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深深的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
吃过午饭，越然留在房里看书，而筱菲，便在这大宅子里四处转转，熟悉环境。午后的天气还是不错的。有淡淡的阳光照射下来，暖洋洋的。水塘里的金鱼嬉戏成群。筱菲坐在一边，有些无聊的看着这些游来游去的鱼儿们。她有点想念她那些自由自在的生活了。还要被禁锢在这里多久呢？真想去骑马，跳舞呢。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这里可是内宅，外人怎可随便在这里闲逛？”这是一个美妙的女声。但有点刺耳
筱菲转过身，与来人对视。筱菲觉得她真的很美。就象仕女图里走下来的人儿。
“我在问你呢！你看我做什么！”
“那你又是谁？”只是这个美人的态度实在让人难以忍受。
美人放肆的打量着筱菲。
这个时候，顺安跑了过来，朝这个美人一弯腰，嘴里叫着。“表小姐好，少爷来了。”然后便又跑回去推越然。
“表哥。”美人见到越然俨然换了一副面孔。立即温柔非常。
越然的眼光扫过她，点了点头，最后他的眼光落在筱菲身上，微笑。
“来，筱菲，我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姨妈的女儿，艳红。”
艳红面无表情的望着筱菲，“哦，原来你就是康筱菲呀，打从洋鬼子地方回来的人，也无非如此。”
“艳红，你越来越没规矩了。”越然沉着脸责备着。
“哼。”艳红轻哼着表示着自己的不满．
筱菲只是笑着，靠近越然，很自然的弯下腰帮越然揶好身下的薄毯。然后，抬眼望着艳红“越然，如果我没算错的话，艳红是不是要管我叫一声表嫂呀？”
“表哥！”艳红哀求的看向越然。
“艳红，不要任性了，筱菲的确是你的表嫂。”越然淡淡的说，忍住自己的笑意，他知道筱菲又怎会委屈她自己呢？聪明如她，是要还击的．
“我才不要叫她！”艳红跺着脚推开众人跑开了。
“少爷，她又要去太太那里闹了。”顺安露出一脸不安的表情。
“随她去吧。”越然望着艳红背影消失的方向轻微失神。
不知道为什么，筱菲忽然想起，那天早上拣到的那首李商隐的词。难道，越然心里的那个女人便是这个艳红吗？筱菲心情低落起来，就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这样地没有道理。这样不也很好吗？自己早晚都是要离开的，离开了，他们便可有情人终成眷属。想到这，筱菲更烦躁了，甚至恼怒起来。兀自地，沉默地，也离开了。
“少爷……少奶奶她……”顺安傻傻的说着。
“让她去吧，她有她的自由的。”越然望着筱菲的背影，心疼起来。
那晚，筱菲并没有去和大家一起吃饭，她讨厌见到那个表小姐，她独自留在了房间里。看书，发呆，她在想越然和那个艳红，现在肯定相谈甚欢吧。一想这个，筱菲心里就相当不舒服。直到天黑了下来，她也没有点灯，四周黑蒙蒙的。
过了一会，门响了，有重物压过地板的声音，筱菲知道是越然回来了。
“筱菲？”越然叫了一声，慢慢推着轮椅进了门。
他一边推着轮椅，一边摸索着，椅子，桌子，然后是蜡烛。越然摸黑点上蜡烛，等屋里都亮堂起来，他把放在腿上的托盘放在桌子上。看筱菲还躺在床上，他又慢慢的把自己推向床边。
听见越然慢慢靠近，筱菲闭上了眼睛装睡。
越然见筱菲睡了，便一手拉过被子，一手控制着轮椅，吃力的为她盖好被子，然后，便痴痴地望着她的睡颜。才只一会，腰上的灼痛就来提醒着他一天的疲累。越然伸手用力的深一把浅一把的按了按自己的腰。随后，越然转过轮椅往门口移去。
“你去哪？”筱菲坐了起来。
“你？”越然哑然的看着筱菲。
“我才没有睡，我饿了。”
越然无奈的笑了笑，宠溺的，朝桌上的托盘努了努嘴。
筱菲一下子跳下了床冲到桌子跟前。
“慢点。”越然的眼光追随着筱菲的身影。“凉了吧？我去叫人给你热热吧。”
“不用啦，不是很凉啦。”
就这样，越然看着筱菲风卷残云的突击着饭菜。
“你喜欢那个艳红？”忽然的，筱菲冒出这一句。”
越然一愣，没反应过来。
“那你干吗不娶她？我觉得她很讨厌我，是为了你。”
“问你一个问题。”越然沉沉的看着筱菲。
“说。”
“你觉得，真有哪个女孩会喜欢象我这样的残废吗？”
筱菲放下筷子，一瞬间有心痛的感觉。“我不知道，可是，我觉得她对你不简单。”
“她有她的意图。”
“我不懂。”
“很多事，你不需要懂。”筱菲，你会吗？会爱我吗？爱这样的我？这个问题，越然已问了自己千百次了，在肯定和否定之间痛苦着。一想到这个，他就椎心刺骨的难受起来。
随后，沉默又开始蔓延。
“那，你喜欢她吗？”筱菲，还是不甘心。
“你觉得象我这样的男人，还有权利喜欢别人？”
“为什么没有！”筱菲不假思索的反问。
“何必害人害己呢。”越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腿。筱菲，我再也不会喜欢别人了，我一直在爱你，一直在等你啊。越然更深的低下头，他害怕他面前的女子，害怕她发现自己内心的声音，他全拳紧握，指甲都似深陷肉中。
筱菲坐在他面前，拉过他的轮椅，让越然靠近她，“看着我，靳越然。我很正式的告诉你，你很好！你是个不错的男人！起码我这样觉得。”他们如此近的对视着，筱菲看着越然的脸瞬间绯红。一刹那的恍惚中，筱菲又感觉到越然的眼光有她熟悉的温柔和宠爱，她的心开始如小鹿乱撞起来。越然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烧，自打他们又重新遇到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相对，近的，能让他看清筱菲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很久，越然缓缓开口，“你坐好，你可是康家的小姐，靳家的媳妇，不要这样毛毛躁的。”一边说着，一边推着轮椅向后倒了两步，让他们重新回到安全的距离。
筱菲低着头，沉默掩饰着自己的紧张。而越然这样责备着她，又何尝不是掩饰自己的深情？
越然拿出一章大红色的礼单放在桌子上。“这是明天回门给你家里人的礼物，你看一看，有什么不妥的地方，我通知下人再去准备。”
“明天要回家了？”
“恩，我和你一起回去。”
“可以见我娘了，真好。其实，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我娘。”筱菲自顾自的说着看着礼单上的各种珍稀的名字，“都是好贵重的礼物呢。”
“这是应该的。”越然淡淡接口，望着她。“康家的掌上明珠，比这些要珍贵的多。”
筱菲听他这么说，心里自然甜蜜。顽皮的冲他吐了吐舌头，拉起他的手，撒起娇来，“赶快休息啦，明天早早陪我回家！”
越然笑着望着她轻轻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筱菲很喜欢越然这样微笑地看着她，宠爱的纵容她。她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好像又有人可以保护她，给她安全。
那一晚，两个人依旧睡在房间的两头。但他们却在热络的闲聊着，尤其是筱菲，在滔滔不绝的给越然讲那些他在英国的经历。越然安静的听着，那些是他这一生从未听过的奇怪的人和事，偶尔发问。
窗外，新月如钩，夜凉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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