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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 章
灯光大亮。
公司没有允许电停太久,我依然闭着眼睛,泪痕全然暴露,有人执着地用手指帮我擦掉眼泪。
停了很久,我才睁开眼睛。
我继续刚才中断的控诉说:“还有,你背叛了我们。”
我手肘碰了碰陈嘉浩,他跟上说:“对,就是,明明说好三个人永远一起,你背叛我们。”
程舟靠在椅子上:“什么叫背叛?”
陈嘉浩回答:“你一个人去拍电影。”
“那不然呢,我难道为了你们两个不去拍?”他反客为主,“我看那时候你们玩得挺好,也不需要我。”
“我怎么可能跟他玩得好!”我抗议。
程舟拍电影是我们单飞的开始。在我的十五岁将近结束时,他参演了一部犯罪片,里面有一个沉默寡言的高中生,表面上是受害者,实际上暗暗教唆反派犯罪。非常讨巧的角色,戏份不多,但惊艳。
从我们组成团队开始,比较就一直存在,谁人气高,谁人气尴尬,谁更好看,谁写字好看,谁不怕鬼,成绩,情商,衣品,喜欢看的电影……如同密密织织的网,全方位包裹我们。
我和陈嘉浩家境差不多,只不过他家庭幸福,性格好玩一些。他爸妈也很好,以前逢年过节,他妈妈知道我无家可归,还会给我送自己做的月饼和汤圆吃。
程舟不一样,他爸妈都是投资人,会出现在片头的那种,人比较神秘,没怎么纡尊降贵跟我们接触过。
最初程舟刚来公司,有工作人员叫我多照顾他。我还小,没理解,以为是他那种对人爱答不理的性格比较孤僻,没有朋友,需要我拯救,一时责任心爆棚,放话程舟有我罩了。
我总以为他爱看我笑话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因为他不反驳我,任由我牵着他的手逞英雄。
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有人出生在罗马。我们挣扎纠结痛苦咬牙坚持那夜的尽头可会亮,程舟就坐在终点,歪歪脑袋表示无辜。跟他比起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姿态不够漂亮。
也因此他和粉丝的关系比较淡,很自由,你别管我,我也不管你。这个人真是潇洒得让我痛恨,我就做不到。小时候有些已经成年的粉丝会管我们叫女儿和儿子,程舟不喜欢,说觉得变态,相反我挺喜欢,觉得很亲密,很好玩。好吧,不得不承认,我可能确实在家庭缺陷里失去了一些东西。
当程舟离开我们的小圈子,去广阔天地里单独发展的时候,我和陈嘉浩也被迫加速向前,去往更高的地方,不要被他甩得太远。
那几年他演了许多好本子,很多是高口碑电影里出彩又大片留白的配角。我觉得他太狡猾,戏份少高光多,利用率极高,口碑飙升。
每次他的电影上映,我都有偷偷跑去电影院看。为了不被路人认出来,我经常选半夜、偏僻影院的排片,那个点路人确实不怎么看,但时不时有他粉丝包场。
遇上没有人的时候,我一个人在空空荡荡的影厅里看他爱恨贪嗔求不得,每每看得恍然惆怅。我觉得都是因为凌晨是人最脆弱的时候,如果换个时间,有人陪着我看,我一定不会被他骗到。
这两年他年龄正合适,慢慢演起主角,上一部□□片是旧式港片风格,致敬经典,墙上贴周润发和王祖贤的海报,磁带里播的是《当年情》,已经提前预定春节档霸主位置。
实际上我们命中注定要渐行渐远,只不过他做了跨出第一步的那个人。在粉丝口中他是资源咖,我和陈嘉浩是打工人小可怜,太子跟灰姑娘不是一路人。
道理我都懂,但我和陈嘉浩还是要在今天控诉他,为什么你就可以一声不响,夏天结束之后挥挥手飞去进组,头也不回,决绝地告别青春,我们连开机的消息都是听公司的工作人员转述。
他安静听完对他的指控,说:“我过生日那天,你们过来切蛋糕。”
“嗯?”
“我看到你们戴了同一对耳钉,一人一只。”
我们两个茫然对视,这和我们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记得是一对黑色的钻石耳钉,很小……你们两个把我当朋友是吗?”
他说:“我没有耳洞。”
那对耳钉曾在他梦中闪耀隐秘的光彩。
这件小事我慢慢想起来,那时陈嘉浩右边耳朵的耳孔已经长合了,他的一对耳钉戴不了,蛮可惜,所以分了我一只,没想到程舟会这么在意。我在意他们两个统一战线,没有人救我,陈嘉浩在意我攻击他不如程舟,而程舟在意我们共享一对耳钉。
过了一会儿,陈嘉浩补救说:“我现在也没有了。”
程舟配合地笑了笑:“我们已经这样了,这辈子也讲不清谁是受害人,就不要说我背叛了你们,是你们先划了一个圈,把我划出去。你以为我就没恨过你们两个?”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恨一个人,往往不是因为惊天动地的大事。小说里写的杀父之仇、帮派立场、太爱你所以要冷落虐待你,周芷若素手裂红裳,李莫愁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美少女求爱失败便觉得人生崩溃,要变成疯女人……这些,我们大部分人都不会遇到。
我们只会像豌豆公主睡在柔软的床榻上,被一粒豆子硌得青紫。
每个人都有他的恨海情天,尤其少年时期,一点点事情都会在敏感的自尊心催化下变得夸张,并烙印进记忆深处,永远难忘。
我抽了纸巾,叠得四四方方,按在眼周吸收眼泪,祈祷明天眼睛不要太肿。这种大日子,为了保持状态,我连水都没怎么喝,看看时间,说:“已经很晚了,今天聊得比以前都痛快,我们先——”
“我还有问题。”陈嘉浩开口。
“既然你自称平等地讨厌我们两个,请问为什么你要跟他睡。”
没想到他会直接问出来,我愣了愣。
“为了报复我?”他紧接着问,“那是不是说明,其实在你心里我更重要,程舟只是可以利用的手段。”
“当然不是。”
程舟出声回答,继而用平静的口吻礼尚往来说:“是因为我敢去找她,你敢吗?”
这只是一部分。
这个问题我也思考过,我总结了一下,第一,程舟太狡猾了,跑过来跟我示弱卖惨,借我的同情心攻破我的防线。
我可以很熟练地攻击他们,防御他们对我的伤害,亮出毒牙和尖刺。可是当他们说喜欢我,突然对我露出肚皮,我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应对。我不是天生想做刽子手,我只想保护自己。
第二,我们之间有“爱”的可能,这件事又惊悚,又让我尝到饮鸩止渴的快意。
我花了很多年去恨朝夕相处的队友,在减少联系之后,我希望能从这种状态里解脱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覆盖恨意,大概只有爱可以——最初萌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并没有想着要去爱队友,只是想什么人都好,让我体验一下真爱。
玫瑰会从消融的冰雪里生长出来,世界上那么多人都在爱与被爱,难道我不配吗?
多年来为了避免绯闻,我过激地斩断一切暧昧,阻止我事业上升的都不是良人。青春期时明明对彼此的好感有所察觉,却过敏一般逃避,在恨意和恐惧双重压迫下溃不成军。
直到最近,我尝试着卸下负担,学习去爱,做一些笨拙的回应,当别人向我示好,我也应该礼貌地害羞一下。
可是对心智已经成熟、拥有稳固事业的成年人来说,花费大量精力去互相理解,几乎不可能,我甚至会因为吃饭时对方把秋葵夹到我碗里而不耐烦。
仿佛有一个尾巴尖尖的小恶魔坐在我肩膀上,窃窃笑着说,认清事实吧,李莫,这辈子最了解你的两个人,是你讨厌的人。好可怜哦,要不然你放弃追寻真爱,从此拥抱荒凉吧。
什么是爱啊,我可以爱上谁。
我思绪跑得太远,好不容易收回神,斟酌一番,回答说:“因为程舟已经是对我最好的人。”
陈嘉浩看起来好像很难过。
我安慰他说:“当然现在想想你也还行,但你说话太难听了,跟我一样难听。”
虽然一直在强调他是如何害我的,但我也心知肚明,他没有在我这里占到便宜,我的反击同样有效,我们互投原子弹,无人生还。
“好吧,那我告诉你一件事。”他忽然笑起来,一个堪称可爱的笑容,“其实,水手服的生写,我买了400份。”
以前我们卖周边,经常有非常富有的粉丝动辄购买数千份,搞得我良心不安,开卖前都要劝大家别冲动消费。可我从来不知道,我的队友也买过!
没等我震惊,程舟出声坦白:“我也买了。”
陈嘉浩接着说:“我不想让爸妈知道,地址写了奶奶家,求她帮我保密。她藏在柜子最里面,现在还在,老人家就喜欢保存这种东西。”
他观察着我,轻轻补充:“她说你可爱。”
我眼眶又发热,好像遥远的小时候,努力考试之后得到心仪的裙子,关上房门转着圈跳舞,那种午后的快乐。
我终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我希望我们永不原谅,然后永不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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