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你藏在歌里面

　　纪舒喝了点热水，便背对着我躺下了。
　　她身体向里蜷缩着，好像很冷似地将自己深埋在了被子里。小小的身体在宽大被单的包裹下，显得尤为单薄。
　　我沉默地坐在一边，有些愣愣地看着左肩衣袖上的一小片湿润，凉凉的，像冰扎进我心里——那是刚刚纪舒靠着的地方。
　　从我跟纪舒认识以来，就没有见她哭过。她总是给人一种很舒适的感觉，像雨后的晴空，又似金色的晚霞。她乐观、坚强，嘴角时常噙着一抹静谧的笑。仿佛所有的灾难在她面前都只不过是过眼云烟，所有的困苦转眼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即便是在连夜发着高烧，神志不清的时候，她也会笑得温和，说一句：“很快就会好的，不用担心。”
　　——在她身上，有一种来自生命的力量。
　　可现在，她竟然，哭了。
　　那绝不是身体上的折磨，而是来自内心深处难以企及的悲伤。
　　她一定是想到了什么。或者，感觉到了什么。
　　我回想着她当时难过的神情，还有她在我手心里写的字。越发觉得这种猜测合情合理。只是，究竟是哪句歌词触动了她的心事，还是相似的情景重合了哪次回忆呢？
　　没有答案。我趴在桌上，眼光在房间内漫无目的地漂移着。一会儿想到纪舒跟我说的话，一会儿又暗自猜测着秦亦歌现在在干什么。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盯着桌上的桔梗很长一段时间了。
　　说起来，这六枝桔梗到现在也没有凋谢，不知道是它的主人对它过于精心呵护，还是上天对它和它的主人的有意眷念呢。
　　正这么想着，突然感觉手机一阵震动。
　　我打开一看，是院长打来的电话。他语速有些快，大概正忙着别的事，环境听起来也有些嘈杂。他告诉我欢迎仪式结束了，希望我过去帮忙收拾一下场地。我跟他说了纪舒的情况，他犹豫了一会儿，说是会让其他人过来，暂时替我照看一下。
　　我放下心来，又看了纪舒一眼，便将门虚掩着，匆匆赶过去了。
　　而当我终于忙完回来的时候，却看到了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
　　在我之前坐的位置上，此刻正坐着另一个人。
　　而那人不是别人，正是秦亦歌。
　　他身侧放着一把扫帚，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做完卫生，还没来得及放下便直接过来了。衣服后背未干的汗渍还清晰可见。
　　我进来的时候，他正专注地看着还未醒来的纪舒，像是怀揣着什么心事，眼中几度亮起微光，又迅速黯淡。最后化成水波，深深地，仿佛树扎了根，再也拔不出来。
　　他看得那么用心，仿佛要将这个人深深刻进骨头里，或者融进血液中。却又带着疏离，像是透过纪舒，在看着另一个人。
　　那样的眼神，极具温柔，又暗藏忧伤。
　　我只在秦亦歌身上看到过一次这样的眼神。还是在电影中。
　　那是在一年前，他受邀给一部名为《北平往事》（21）的文艺类电影演唱主题曲《当年情》（22）。这部电影从最开始拍的时候就引起了多方媒体的关注。毕竟该片导演张肃是国内饱受好评，享有极高声誉的金牌导演之一。他执导的电影曾三次刷新中国电影票房纪录、四次夺得年度华语片票房冠军。而男女主演也是影帝影后级别的。所以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还是挺期待的。
　　但实际的结果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甚至可以说是惊喜。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电影中竟安插了这样一个片段。那是在影片快结尾的时候，当所有的战事都已平息，男主女角又不约而同回到北平。在深秋，一个有着朦胧月色和满地枯叶的夜里，镜头逐渐推进，穿过车水马龙，灯红酒绿，最后定格在歌舞升平的大剧院门前。在交错的光影中，男主越过一排排整齐的座位，手放上去，又缓缓换到下一个，女主则一步步走上老旧的楼梯，高跟鞋在木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突然，大红色的幕布缓缓拉开，仿佛拉开半生悲欢喜怒，前尘烟云。在令人晕眩的暖色调的灯光下，秦亦歌身着礼服，笔直地站在舞台中央，开始轻声唱。
　　“拥着你
　　匆匆往事诉不尽
　　散不去
　　好梦难成愁酒易醒
　　忆往昔
　　几分心情暗低吟
　　当年情
　　在风中追忆已无影”
　　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隔着难以述说的往事，男女主痴痴看向舞台。在歌声的缠绵诉说中，秦亦歌抬眸，目光似隔着一层纱，温柔又忧伤地，掠过男主徘徊的前台，掠过女主踌躇的楼层，也掠过他们生生错过的一生。
　　这个眼神，可以说是惊艳到震慑心灵的地步。就连张肃也在“《北平往事》票房突破50亿”的庆功宴中表示，这样深刻的情感，秦亦歌却把握得恰到好处，还开玩笑说他可以转型当演员了。这个场景也毫无疑问成了历年来最经典场景之一。
　　但现在，我竟然又看到了这个眼神，而且是在现实中。
　　说起来，那首名为《当年情》的主题曲，他好像就在电影中唱过一次，便再也没在任何活动中唱过了。我想到一种可能，心中一颤，紧接着头皮一阵发麻。
　　难道，他那次不是演戏，而是真情流露？当年情，当年情，也就是已然逝去。回想他近几年歌曲风格的转变，还有曾经长达两年的所谓“养病”，以及在那期间被拍到的憔悴的身影……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不自主后退了一步，碰到门框，发出清脆的一声“咚”。
　　秦亦歌也明显被这声响惊动了，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气氛变得有些尴尬。最后还是他先开口：“我可以再坐一会儿吗？”
　　我木然地点点头，颇有些心虚的感觉。但类似的猜测却像野草般在心中疯长，我似乎感觉我离那个秘密越来越近了。
　　或许是发现了我的不正常，在各自沉默了一阵后，秦亦歌看着纪舒，像是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的背影，很像我认识的一个女孩。”
　　我差点就问出是不是你送花的那个女孩了。幸好及时反应过来，赶紧又吞了回去，改成一句：“你们认识很久了吗？”
　　这句话仿佛勾起了他长远的回忆，时间在静默中徐徐流淌。半晌，他终于回道：“很久了，久得我都有点记不清了。那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被人抢了面包还会委屈的红了眼睛，偏又强忍着不哭出来。我就会安慰她，再帮她抢回来。可是她却不吃，一股脑都塞给我了，说是特意给我留着的。”
　　他笑了笑，有些苦涩。
　　我感觉鼻尖隐隐发酸。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
　　这时候一阵震动声响起，在极其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秦亦歌低声说了句抱歉，然后从西裤外侧的兜里掏出手机，侧过脸接听了来电。
　　他有意压低了音量，但仍旧听得很清楚。
　　“你好。”
　　“嗯，我是。”
　　“对，是6年前的雪崩事件。”
　　“……什么？”
　　他突然一下站了起来，音量不自觉提高了几分，又马上压下去。
　　“好，我马上过来。是要确认一下吗？好，好的。”
　　秦亦歌挂断了电话。神色变得焦急起来。
　　“不好意思，我有点急事，要先走了。你替我向院长说明一下，实在抱歉。”
　　他一边对我说着，一边匆匆收拾了下，就要离开。或许是有些慌乱，在经过旁边的小方桌时，不小心碰翻了地上的纸箱，顿时“哗啦啦”一堆文件掉了出来。
　　他俯身准备去捡，我急忙上前道：“我来吧，你先走。”他感激地看我一眼，快速说了句“谢谢”，便向外跑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么急迫，一晃眼便已消失无踪。
　　拉回视线，我蹲下身，开始捡地上的文件。
　　原来都是一些写给纪舒的信。早就听说福利院有些男孩子想要跟纪舒说话，又紧张地不敢面对面，就会用写信的方式来表达，没想到是真的。我嘴角弯了弯，看着信封上那些人的署名，莫名觉得有些可爱。我还看到其中有院长亲笔写的，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我一封一封收拾着，将它们重叠好，再小心地放回纸箱。
　　这些都是大家的心意，要好好保存才是。
　　第二十一封。二十二封。二十三封。
　　突然，我的手停住了。目光像粘在了信封上，久久不能回神。周围寂静得似乎能听见我急促的呼吸声。
　　那是一封感谢信。
　　收信人是“勿念”，而寄信人，是秦亦歌。
　　日期是4年前，正是秦亦歌动手术那段时间。
　　“啪”地一声，有什么四溅开来。
　　原来是她。竟然是她。
　　我心潮涌动，如大海翻腾的巨浪，一波高过一波。蓦地回头看向纪舒，她还是维持着刚刚的姿势，有些孤单的，却又让人感觉异常的平和。
　　我就这么看着她，任凭泪水湿润了我的眼。

　　特别批注：
　　（21）虚构的一部电影。名称及内容皆为原创。
　　（22）张国荣的一首歌曲。这里仅仅是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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