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镐城
身披大氅的青年走在镐城的官道上,仰天抬头,漫天的雪花繁星一样点落在漆黑如墨的眼瞳里,逆着青天,他薄唇轻启,呼出一口平和悠长的白汽。
他穿过漫长的街道,几经折转,朱红漆就的院门出现在他的眼前,原来的门早已在通天的火光中化为烟尘,院子里早已住进了新的人家,辅首和门环也换了,变得陌生,变得冰冷,龇牙咧嘴地瞪着眼,恫吓着青年,不让他的手落下。
已经是至德二载了。
四年如白驹过隙,纵然一跃,山河便已换了样子。这四年间,争斗迭起,开元皇帝李隆基携他深爱的妃子杨玉环出逃镐城,却不幸遇劫,迫不得已缢挚爱于马嵬坡,尔后仓皇逃亡蜀中。肃宗李亨即位,安禄山谋反,天下如同一潭浑水,一片大乱。但正是这乱世中,每天都有着不少人投敌或是招安,想借此闯出什么名堂来。无数仁人志士崭露头角,大浪淘洗后锋芒峥嵘。
每当看到这些人,尹安总不由地想:杨亦又在哪呢,杨亦会在其中吗?
四年之前,群狼之战后,他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时耳旁便是铺天盖地的雨声,天色如夜般浓郁,平添几分压抑.他发现自己在尹府,一翻身,就看到了自己暴露在外的右手。
完了,他当时想。
后来才得知,是杨亦让守卫将他送回尹家的,他内心登时一片风起云涌,呆若木鸡许久,才敢担着伞,鼓起勇气去找杨亦,却发现杨府已经化为了飞灰。
他这才明白那天连夜出走的车马是怎么一回事——杨昭立恐怕早已就意识到了盛世将倾,但他预料到了自己的死亡吗?
尹安的内心皱缩成一团,到处打听杨亦的下落,却没有一点音讯。伤好后他便辞别了尹府,踏着连绵的雨,一路向西,用步履游历。他的心里面只有一个虚无幻影的期望:只要我这样一路找寻,追逐到蜀中大概就能找到杨亦了吧。这毫无根据的念头像一颗铆钉,结结实实地钻在尹安那实木的心上,让他在这偌大的山水间一心一意地,追寻了儿时的故友足足四年。
他想问杨亦:你发现了我的秘密吗?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要留我一条生路?你还当我是……尹安吗?
他一面如获新生,又一面战战兢兢,心里怀着一丝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希望,那使他和善地对待素昧平生,从不相识的人们,让他眼见万物凋零的清秋也能咂摸出几分欣喜,令他在严寒的深冬也如沐春风。他如履薄冰,却又兀自在冰上闲庭信步,他如临深渊,却又悠然在悬崖旁轻声哼唱。
他的身体也停止了变化,他依旧生长,但是不像杨亦,也不像尹家的人,不再像哪个模子,不再像个……怪物。
“怪物……吗……”尹安立在这阔别已久的门前,轻声叹息。
那朱红漆就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身有福相的人频频回头施礼,终于走了出来,转身一眼,恰好对上了一旁尹安闪着慌乱的漆黑眼瞳。
“你是……”那人的声音也挺圆润,眼神却迷茫起来。
“医师,怎么了?”一旁送客的主人问。
“你莫非姓尹?”那医师眼睛一亮,才看见尹安要点头,连忙拍拍他的肩头,“你来一趟。”
尹安茫然无措地跟上。
那医师七拐八绕,领着尹安在城中兜了起来,雪花簌簌地盖满了街道,将所有的一切都埋成了雪白,尹安支棱着脑袋疑惑了许久,才渐渐地在回忆里摸出一点端倪——他在镐城里最不喜欢的就是这条路,因为走在这条道上的人通常悲切沉痛,大多都有亲朋正悬在生死的刃上。他的不解更深了,果然,不久后他们停落在镐城的药铺前,老医师邀他进门小坐,尹安摇头。那圆润的医师只好老鼠一样钻进店铺里,过了一会,拿出一折泛黄的信来。
“给你的。”他说。
尹安心头一冷,突然无来由地生出一点偏执:“有什么当面也不能说的话吗?”
那医师移开目光,只是说:“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拢在深袖里的双手被寒冬冻得发僵,微微发着抖,尹安一时居然没能接住那薄薄的信笺,又连忙躬身,在打着旋儿落地前将它再次拢在袖里,生怕沾染了冰雪冷着。
那医师扫了他的右手一眼:“果然一样。”
尹安抿紧了唇,用指尖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小心翼翼地拨开了那封尘多年的话匣。
开头就是一笔洇穿薄纸的墨晕,拿笔的人似乎一下子忘记了这封信应该如何书写,或又是千言万语涌上指尖,沉甸甸的,压得握笔的手无法动弹。
尹安,
他还是写下了这两个字。
尹安:
我抱着十二分的怀疑觉得你在找我,恰巧,我也在找你,但掌柜的昨天回来后还是跟我摇头,我怀疑他脑子里填满了长毛蒿……尹安怎么可能那么难找,他可是我的跟屁虫,跟了我足足十二载,每次我回头都能看见一双黑色的眼睛,哪怕内里换了人,也还是如一。
是不是因为我先因为胆小逃走了,所以你才找不到我了。
秋天轻柔的风从镐城吹来,拂过山野,吹到小小的,金黄的,底下拥着一片蓊郁的,雄孔雀尾一样长毛蒿的草垛上,上面坐着两个半大的孩子。
我现在借住在陆掌柜的家里,有借没还的那种借。食宿俱全,一切凑合。这些天多亏了掌柜的到处打听,我虽然没能找着你,但是理清楚了很多说不明白的事情,所以我才想着要写下来……唉,我的字真丑,有机会能练练就好了。
那狗爬的字看得出想要略微地正形起来的意图,但或许还是因为主人的手笔生疏,正襟危坐得颠三倒四。
这些天,我身边发生了很多事情。我的父亲,我这才知道,他平时摆在床头上的那些看起来粗制滥造的木头玩意里面原来都藏着稀世珍宝,那天晚上他那么急着赶路,是因为要逃跑,但还是被抓住了,因为丢了宝贝被当场斩首。以前说杨家十有九贪的人错了,是十足十的贪,我以前总笑他们,现在才发现自己是被叶子迷了眼睛的瞎螳螂。
老管家,张龄、张巡事,恐怕是个朝廷埋在贪官污吏家中的眼线,当晚大概就是他带了人马,最后当场使我的父亲人头落地的,那个时候他的车马已经出了延平门也未见守卫阻拦,这时朝廷想派追兵阻拦怕也追击不上了,只可能是杨昭立一开始逃跑时伍队中就混进了朝廷的内应……仔细回想起来,那老头的白胡须总是那样长,把小半张脸都盖住了,他在家里那么多年,我从来就没见过他完整的模样。
还有那一直卧病在床的母亲,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偷走了父亲偷走的朝廷的宝物,这让杨昭立血洒当场,我想她应该算是如愿了吧。
尹安的心凉了凉,满胸膛溢满了不是滋味的苦水,一呼一吸里都是悔恨,他怎么那个时候病倒在床上,为什么就不能支撑起来,在杨亦最需要的时候,坐在他的身边,哪怕不说话,安安静静地陪着他,大概也能给他一点温暖。
不过他也不需要一个怪物吧。尹安转念又莞尔,挤出一个苦笑。
和杨昭立同时被朝廷查处架走的,还有尹家的尹万和程家的程楚生,我们几家都是近邻,所以旁人以蛇鼠一窝的眼光来看理所应当,但我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因为我知道你……为什么偏偏是这两家,我查了好久,终于查到了一点消息。
有个总在山林里打樵的樵夫告诉掌柜:城关外,那个草垛边,原来是住着一个老妪的,后来不知怎的多了个孙子,再后来,他看见有天程少和尹少带了人马要进山林里打猎,老人像是为了要护住什么,将他们拦下,而后起了争执,程少开弓拉箭射伤了老妇,再过了几天,那屋舍连着人,全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捆秋天刚割刈好的麦垛。
那个孙子是你吗?那天你陪我坐在那草垛上,向远方张望时,眼睛里看到的是什么?
尹安抿紧嘴,他还记得老妪在山林里看到他时,将他捧起来时围拢在他身侧的温暖的手掌,还有那堆叠起来的一层层的皱纹下,温和的笑意,她问这个不知从何诞生,不知情感和归宿为何物的精怪:要不要和我一起住?
他没吭声,但从此每天吃上了老妪准备的饭菜。他冷着眼,看着他的双脚一天天变得苍老,染上了黄斑。终于有一天,破旧的粗布麻衫挡不住他早已起皱的脖颈,他的面貌早已开始像那个老妇。那老妪昏黄的浊眼发现后,尖叫着把他赶回了山林,正巧这时,那程小磊和尹安来了,老妪又不知为了什么展开了双臂,把山林牢牢地护在身后,程小磊自觉被忤逆而怒,拉开了弓箭。
飞箭没入了老人的左腹,隐没在草丛中,还没走远的精怪眉毛一挑。
随后程小磊和尹安踏入山林时,原本应该倒在外面草坡上的老妇突然幽灵一样从丛林里一跃而出,夺过程小磊腰间系着的刀刃,要往他的左腹里回刺。家丁拦下了那瘦骨嶙峋的老手,那程小磊却活像见了鬼怪,带着一众人马跑了。
精怪追出去时,那倒在地上的老人已经变得模糊而透明了,他把她捧在怀里,那通透的影子像是被风吹散,零星地,一点一点地,落在了尘土里。
他在她的瞳孔里看见了一样苍老的自己。
几棵支棱在地上的杂草被从天而降的水珠砸得东倒西歪,那大概是精怪第一次感觉到,身体的某一处被攥成一团,胸膛有沉闷坚硬的木头被剖开。
而又过了不久,他发现自己开始与那个拔刀相向的人相似时,更是发出了呜咽。
如果樵夫说的是真的,变成程小磊、变成尹安,变成这些你所厌恶的人,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精怪学着狼狗,将老人生前常碰的用具都埋葬在了土里。他还待在老妪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在这里,缺了一块的心口才会被暖流填满。但不久前发生的那些事总时不时地在他的眼前骚扰,隔了两三日,这块原本温暖的一隅,居然变得比刀剜剔骨还要疼痛,他看着一寸寸剥骨蜕皮一样新生的脚踝,时不时地,胸膛里会涌上一片只有以头抢地才能缓解的阵痛。
变成原本所厌弃的人,踏上自己原本所厌恶的道路,像是把骨从肉里抽出,大卸八块后碾成碎沫,只剩下一副疲软无力的皮囊,失了所有的支柱和希望,行尸走肉地偶尔动弹……唉,说过了,然后正在这个时候,你大概遇到了我。
蚕食完程小磊后是家丁,再然后便是尹安,原本精怪以为这样就是结束了,直至他在山林里游荡时,遇见了前来探险的杨亦。杨亦不等精怪逃脱便一窜而上,握住了他的手,精怪忽地一怔,那相握的掌心与老妇的手心一样温暖。
“小安子,你怎么在这?”那少年笑着问。
精怪鬼迷心窍一样被他牵回了镐城,从此常躲着尹安,藏在院墙里看他,直至尹安消失,杨亦接连来尹府找了三天尹安无果,满腔疑虑地回杨府后,才畏畏缩缩地,像是为了抚慰少年的焦急似的,走上前来。
他没想过未来怎么办,只好无缘无故地先做了尹安,不让少年失落,直到之后……
如果来龙去脉是这样,我要说:你不是怪物。
尹安心头一动。
以前我总是受你的照顾,在城外,在那天黑夜,在山林里。你为了救我伤成那样,我却只是因为知道了你的身份,就认为你要害我,落荒而逃。
后来我才知道,人心和世道才是真正的怪物,人是那么善于伪装,强取豪夺却又能装成正人君子,腹内藏刀却又能笑成细雨和风。最可怕的是他们身居高位,手里操纵流转着世道。这世道能逼得一个病妇偷窃,能逼得一个自称侠义的小孩将刀架在平白无辜的人脖子上,去勒索,去打劫。
程小磊和尹安也算是是咎由自取。
比起这世道和人心,你哪算个怪物?
尹安轻挑嘴角,却只盛起几滴眼泪。
头几天,我刚被带回来时,似乎为了防我想不开,掌柜的总车轱辘一样跟我说,侠者也是人,人就会走错路。
我问他,如果我抢你药材时,不只是把刀架你脖子上,而是真划下去了,你也会说我只是一时走岔了吗?
那胖掌柜居然笑呵呵地跟我说我不会的,因为我知道自己架在剑上的是什么,应该将刀剑挥向的又是谁。我当时想当初就应该把这猪颈肉切下来的……但后来发现他说的大概也不错,我总在梦里想起那些在破庐里那难挨的几天,还有遇到的过路人们,他们很多人没有家,吃上顿没下顿,因为知道了这些苦痛,我才更想再拿起那些刀剑。
如果有机会就好了。
市井的商贾从来没说过,精怪模仿的人在半途死去以后会发生什么。
掌柜的是一代医师,人又傻,但对我这样一个落魄小孩有救命之恩,想来也不是什么坏人。我挺苦恼,还是忍不住和他说了,我们四处打听,合计了许久,猜在那之后一切作为精怪的变化都会停止。
如果真是这样,我就最后再挥一次剑,把你护在身后。然后你随便作为自己,自在地活下去吧。
以后也别总念叨自己是怪物了。
你和谁都一样,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你真的很好,只是缺一根筋。
书信戛然而止,尹安看着最末的一行字,沉默了许久,直到白雪盖了头。
怎么就没了呢,尹安愣神,他想看的并不是这些。
他想问他,他想看着杨亦说,你知不知道最近年关如何艰难,社稷如何动荡不安,原本的开元通宝废了,重新清算,换成了一文不值的乾元重宝,一些不正经的商宦在市面上倒卖,把原本就因钱币乱成一团的人们搅得更加不知所措。穷人家已经很久没开炊了,很多人都挨不过这个冬天,冻死的人能从西城的城门延平列到东城的延秋。
他其实更想问的是:你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吃食,能不能穿暖,你最近又去哪里游荡了,还是那样肆无忌惮地笑着吗,我怎么走遍天下都没能找到你?
他当然找不到。
“劳烦您照顾他了。”尹安半天只能说出这一句。
陆掌柜摆摆手:“医者仁心,侠者衷肠,我小时候和他的期望大概是很相近的,只不过我大概更幸运一点,家里虽有起伏却也和稳,没费什么劲就长了这么大……这样的年代里还说要悬壶济世的人很傻吧。”
“那年,”陆掌柜说,“就是他父亲被抓赃的那一年,也就那件事不久以后,城里闹起了水灾。”
尹安想起了养病时,外面那铺天盖地的雨水。
“他和他的母亲在一个破寺庙里挨着茅草扛了两天,母亲还是去了,过了两天,他也被发现染上了风寒,没熬过三旬,随后也走了。”
“当时收留他的是我。”陆掌柜搔搔脖子,“他的面色一直不太好,但喝药一点都不娇气,多苦都能一口咽下。但总还是有点恍惚的样子,就像是什么都不敢再相信,话是能说,但心存一缸,口里只漏半盏。每个晚上总愣着神,不愿意睡觉,后来渐渐能合一下眼了,却总是浅的,常常半夜翻来覆去不得安宁……你知道什么能安抚他吗?”
“一个拥抱,或者随便怎么样,哪怕只是一只手搭在他身上都好。”
掌柜的说到这里有点恍神,他又回想起那个少年,总是绷着脸,装作大人物的样子,哪怕惊惧、害怕,也在睡梦里咬着牙关独自与梦魇争斗,一声不吭。他大概也是希望有谁在他背后,给他一点搀扶、支撑的。
可又有多少人给过他拥抱呢?
“直到有一天蒋家……就是现在住在原杨家地上的那户人家,预备修理房屋,在废墟上拾掇起一根铁杵,托我转交给杨亦后,他才渐渐真的话多起来。”
“他问我能不能帮忙找一个乌黑眼睛的男孩,他还让我调查之前尹家和程家的风波,他那个时候已经连天高烧不起了,这些嘱托几乎算是他的遗愿。”
尹安心如刀割,恨不能将自己绞成一团,穿风越雨回到那四年前的年岁。
“他走之前一直都有提到你,”陆掌柜看着他黢黑的眼睛,“说自己愧对你,说自己是个懦夫,还是在和天的争斗里败下阵来了。”
“……尽说些傻话。”尹安低声说。
他告别了掌柜,孑然一身,走在雪地里,看白雪把宽阔的城关道洒成皑皑的一片,白雪铺就的锦路朝着四面八方无穷无尽地延展。那捧被杨亦掬起又甩掉,连声骂晦气的纸花肆无忌惮地从九霄外的青空上飘摇而下,落在他的头上。又是哪个无心人无意间沾染了这些白色?这次,却没有人狠啐一声,帮他拂掉满头的白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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