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微之

　　翎微走后，陆久之便再也没回去过入云阁。

　　他老是觉得只要再进到这楼里，仿佛就会被抽走了魂一样，掉进某种未知的深渊里。

　　其实并不是遗忘了什么，在这里过了那么多日子，快乐的多得是。

　　只是当回忆漫上心头时，任谁也免不了那一番唏嘘。

　　两日后的中午吃罢饭，翎微说要带久之去做衣裳，烟雨答应一声出去备车。

　　翎微今日穿了件鸭蛋青的长裙，带着一枚青翠温润而纤细的玉镯，长发随意的用木簪挽了，眉眼素静。

　　她等的百无聊赖，蹲在窗边捣鼓竹子去了，久之就坐在桌边静静地看她。她随意的装扮也好看，除了那枚玉镯无一装饰，没有金银物件儿的喧宾夺主，她身上那种出尘的气质便现出来了，仿佛对一切都满不在乎似的。

　　烟雨进来，说车备好了，三人便一同下楼去。

　　久之拖拉着一双大了许多的鞋子，是烟雨上李姐那里给借的。他伤基本上全好了，就是脸上身上全在脱皮儿，像初春里的小蛇一样。

　　烟雨笑话他预备着改头换面重新过日子，他点头笑笑，心里认可这个说法。

　　这其实是久之第一次出屋。

　　走出去才看到，这房间在长廊的最尽头。

　　往前走着他发现这地方处处飘着曼妙轻纱，甜腻的胭脂水粉香气四溢。久之惊诧万分，在翎微的小屋子里待久了，没想到这外头竟是别有洞天。

　　翎微在前头走着，擦肩而过的女子纷纷向她问好。他懵懵懂懂的在后边跟着，被这些娇俏的女子逗玩，脸很快红到了脖颈子。

　　好容易走出大门，门外第一次见过的骑马人老实的站在那里候着，见久之出来就伸手去抱他上车。他坐定后，揭开车窗的帘子往外看，看到翎微在门口跟一个年龄稍长，衣着华贵的女子站着讲话，久之注意到那女子的耳上带着两个金的耳坠儿，呈扇形散开，上面镶着宝石，女子摆头的瞬间折射着太阳光闪闪发亮。

　　这肯定贵重，他又想起翎微送他那个耳坠，觉得虽然如此，还是他那个更好看。

　　翎微还在说话，他又伸着脖子看出去，发现这楼竟然是如此气势磅礴，碧瓦朱檐，雕梁绣柱。楼共有四层，靠外的窗沿和栏杆上精巧的雕着花纹，显得华贵而神秘。有女子叼着烟管坐在窗前托着腮发呆，有卑躬屈膝的小厮步履匆匆地穿堂而过。

　　门上正中央悬着一个巨大的牌匾，简单地写着“入云阁”三个大字，笔锋苍劲，入木三分，遒劲如寒松霜竹。正看着翎微上车了，见他发呆，戳了戳他的额头。

　　久之问：“这字是谁提写的？”

　　翎微坐定：“你喜欢？”

　　他点点头：“好看。”

　　翎微突然笑了。

　　她的笑容带着得意，带着欣喜，带着忧愁，带着他十岁的时候所不能体味且此后一生都无法了解的温柔。

　　她没说话，而是将目光移向窗外，盯住了那牌匾。

　　牌匾没落款，除了三个大字空无一物。

　　她的目光却近乎虔诚，饱含深情。久之不懂这一块牌匾对翎微来说是何意味。

　　马车往前走着，翎微的目光也没有收回来，悠长的望向不知名的远方。烟雨罕见的沉默着，她也并非不懂得翎微此刻的心意。

　　三人沉默着，很快就到了目的地，是一家布匹店。店很大，但是这时候空无一人，一个小伙计懒洋洋的正用掸子给布匹掸灰，见翎微进来，忙不迭地站起来点头哈腰的招呼起来。

　　翎微这时恢复了活泼的神色，挥挥手让久之自己去选，烟雨也帮着看。店掌柜也走出来，殷勤招呼伙计给倒茶，看来是熟客。

　　久之从小穿的衣服都是母亲到处拆拆补补而来，突然得了做新衣的机会有些受宠若惊，赶忙用手点点角落里放着看起来最便宜的黑色布匹，说就要那个就成。

　　谁知烟雨根本就不听他的，自顾自地选了些漂亮的花纹拿给翎微，翎微拣选了好几种，又指了几种式样，让掌柜为久之里里外外多做些。

　　掌柜叫伙计给久之细细量了尺寸定了款式，又想起还有一套成衣可能合适，便从后面拿出来给久之试穿。布料普通，样式简单，但尺寸刚好。久之换下比他大好几号的衣服，穿着这身清爽了许多。翎微夸好看，掌柜便说将这套送给他。

　　翎微没推辞，付了钱带着久之出来，又去买了鞋子等一大堆物件儿。不多时候三人怀里都抱的满满当当，就回了入云阁。

　　回去后三人休息片刻，烟雨就叫来几个人搬起了隔间里的东西，久之不知如何是好，有点局促的站起来想帮忙，翎微按住他跟他交代，这房间以后就是他的了，让他安心住着。

　　说话的功夫，几人把东西搬的差不多，翎微便领着他去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比原先这个大不止一倍，轻纱飘舞，满室馨香。这房间有两三个小隔间，小厮们把搬来的东西整齐的放进最里面的那个。久之偷着看，那个小隔间大小跟原来的差不多，依然是清清爽爽的样子，简单的摆着一张床铺，与这满室华贵毫不相称。

　　东西差不多整理好，一个年轻女子匆匆上来，与翎微耳语几句，翎微便跟着她出去了。

　　烟雨看久之愣神，笑着说：“走，咱们去整理你的房间。今儿晚上公子要来，有重要的客人要招待。这楼里可又要热闹起来了。”

　　说着往出走。久之跟着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看，觉得这屋子华贵过了头，像一个胭脂擦多了的姑娘，带着让人窒息的甜腻。

　　回了房间，烟雨着手擦洗整理了一番，久之赶紧跟着帮忙，烟雨又夸奖他懂事。一番忙活后天差不多暗下来了，厨房送来了晚饭，烟雨顾不上吃，叫久之自己照顾自己，就忙着看翎微去了。

　　久之头一次一个人吃饭，他慢悠悠地边吃边打量这屋子，翎微的东西都搬走了，但那清凉的香气还萦绕着。窗下的竹子依旧留在那里，翠生生的，干净挺拔。小隔间里的柜子都是他的了，现在里面全摆着他的物件儿，那个梳妆台也是他的了，暂且给他当读书用的桌子。

　　久之头一次觉得自己长大了。以前在家的时候，家里地方小，久之也小，感觉没有什么东西属于自己的地方。这下有了这么个屋子，他觉得跟做梦似的，有些飘飘然不知身在何方了。

　　饭吃完了，依然没有人过来寻他。

　　久之有点无聊，拿出翎微今日买给他的书翻了翻，几乎都看不懂，读了两页有点困倦，他放下书，打算把借穿的衣服拿去洗洗干净还给人家。他把衣服扔进盆里，抱着打算出去打水。

　　推门出去才发现楼里熙熙攘攘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身材曼妙的女子，穿着色彩艳丽的衣衫，皓腕轻摇，一柄纨扇半遮着姣好的面容，倚在各色的男子怀里娇笑。

　　个子小小的久之毫不起眼，他紧紧地搂着盆穿过人群往楼下去。

　　走到二楼拐角，他发现一楼的大堂深处有一处高台，层层纱帘将它掩盖，里面隐隐绰绰显现出一个人影。

　　高台下满满当当地坐着人，人人都是衣着华贵，意气风发的样子。

　　最前排的中间是一个身着青色长衫的公子，被众人环绕，久之一眼就认出了他。

　　他剑眉星目，精致如画的面容，依旧如那日般神色倨傲，器宇轩昂，即使身在那么喧闹的人群中，他依旧是最醒目的那个。

　　是他了，那日同翎微在一起的公子。

　　周围的人都神色恭敬地与他搭话，他礼貌性的微笑着，却不与旁人多说什么。久之听到身边经过的女子小声的讨论这位公子，才知道他叫陆朝元。

　　这时候台上的纱帘突然缓缓拉开，伴随着极为悦耳的琴声，一个身影现了出来。

　　人群变得安静，众人的目光齐齐被那抹倩影所吸引。久之认出那是翎微。

　　今时的翎微身着红衣，甚至比第一次相见之时更加美艳，妆容精致，丹唇皓齿，发间簪着光彩耀目的金宝石顶簪，眉眼间有着久之不太熟悉的风情，耳际金环随着弹琴的手势频频摇动。面前摆着一架古色古香的琴，琴身通体漆黑，翎微葱玉般的手指抚弄琴弦，宽大的衣袖随之飘荡，仿若一副绝美的古画卷。

　　久之深深地凝望着翎微，这夜的她是如此美，美得摄人心魄，美得如同一个香软的、却是虚假而无法实现的梦境。

　　久之怀着纯净的心凝视着她。

　　当年他幼小的心灵并不知道满座宾客同样凝视过去的目光中蕴含着怎样肮脏的欲望、怎样不堪的阴谋、怎样恶毒的妒忌，那些他统统不懂。

　　从第一次遇见时起，他便如此心境澄澈的望向她的身影，余生也只有他，对她别无所求，别无所怨。

　　相同的是，她对他也是一样，不求、不怨。

　　其实许多事情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只是人痴缠其中不懂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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