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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瀛渊之困
是日,巴国公子朝言大设家宴,府上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呔!凶兽九婴,你为祸人间多年,十恶不赦,万死难辞其咎。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斩了你这妖孽!”
鼓点密密麻麻,琴音咿咿呀呀中,只见一个身披五彩霞光宝衣的女子一个利索的翻身,躲过九头巨蟒木偶缓慢的一击,又一个矫健的腾跃,骑到了木偶岌岌可危随时快要散架的架子上,又一招飒爽的拔剑,一一砍下了木偶九个头颅。
戏是一场好戏,制作精良,配曲恢弘,名为《神女斩九婴》。
体验亦是一次绝妙体验,毕竟举国上下,应没有人能有如此殊荣,得公子朝言作陪看戏。
濯雪用茶杯掩着脸,偷偷瞥了瞥桌对面的公子朝言,华服加身,衬得他龙章凤姿,气质清贵,文雅守礼。如此仪表,如此气象,不愧是巴国所有未婚女子的第一梦中良配。
“为迎接神女大驾光临,朝言特意安排夷城最好的戏班子,连夜排演这出《斩九婴》,不知神女是否满意?”朝言想是敏锐地捕捉到了濯雪偷窥的视线,微笑着询问濯雪道。
濯雪面无表情,实是不知此时是该掩面而逃,还是该深表欣慰一番然后掩面而逃,
她想了想,毕竟也是人家一片心意,便客气道:“不错,很不错,催人泪下,感人至深……实在是太精彩了!”
他施施然一笑,“神女喜欢便是吾等之幸,亦是我巴国之幸。”
濯雪一听,感觉这势头越来越不对了,忙道:“公子朝言,你我之前便有些许交情,你称我濯雪便甚好;再来便是我寻思着,咱俩虽是友好交易关系,但你对我恐怕有什么误会……”
“误会?濯雪但说无妨,若是朝言有照顾不周之处,还望见谅。”他放下了茶杯,转头看她,一脸愿闻其详洗耳恭听的认真。
濯雪学他的样子,淡定地喝了口茶,清了清嗓子。
事情要从两个月前说起。她自那九婴手下逃过一劫后,便躲在三珠树将养了一月有余,其间好吃好喝,风流快活此处便不多赘述。
而小酒却不若她这般清净。想是她自知此次与濯雪同行,未能帮忙反而添乱,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便主动找上门来向濯雪请罪,言她愿将功抵罪。
濯雪是个奸商,怎会轻易放过这剥削人的大好机会?她便向小酒指引了生长祝余的浅滩所在,让小酒带着几个族人将那些祝余都采来交给公子朝言,以全交易。在那之后,她就只管收钱数钱就好。
小酒忙活了月余,前日告知濯雪,公子朝言让她带话:“明珠已备,交易可成。”
今日,她来朝言公子府,正是为收取报酬而来。不想前脚刚进府门,后脚便被迎进了上座。濯雪只想悄悄带着明珠就跑,哪想朝言竟搞出如此排场,一问才知,她现已是整个夷城人民口口相传的斩龙英雄,自然不得亏待。
她千算万算,漏算了小酒的秉性与夷城人民的想象力——灾民得了祝余,对小酒感恩戴德不已。小酒姑娘许是羞愧于独占功劳,便坦白道她是得神女濯雪相助,救她于凶兽九婴血盆大口之下,祝余亦是濯雪寻得,自己只是个搬运工罢了。
这故事万口相传,便成了——《神女斩九婴》里的样子。
这戏看得濯雪尴尬不已,要知道她并非戏中所演如此上天入地,变化神通,乃只是个战斗力只够打水花,为英雄做铺垫渲染氛围的无名小卒罢了。
她语重心长地拍了拍公子朝言的手,叮嘱他莫要再演此戏。又威胁道,凶兽九婴现下还活得十分康健,若是听说他堂堂扛把子凶兽在民间故事里竟如此窝囊,保不齐是要来巴国作为一番以证实力的。
公子朝言听她分析,似是深以为然,频频颔首。
濯雪正准备拍屁股走人,临行前顺势畅想了一番美好未来,有了手头这几斛明珠,自己便是三珠镇首富。
未曾想,她还在琢磨着,如何将桌上放着的九斛明珠一次性打包带走,便听四周一阵骚乱,紧接着就有人大喊:“有刺客!保护公子!”瞬间便见一片鸡飞狗跳,人仰马翻,公子朝言立刻起身,也顾不上招呼濯雪,就像喧哗处走去,情况未明,他不得不主持大局。
濯雪暗叫不好,第一反应就是保护明珠,她将明珠一股脑儿倒入袖中,就准备开溜。这凡人的事情与她毫无干系,不如留给世人一个洒脱出尘的背影,速速离去,以免惹祸上身为好。
她正忙活着,却忽觉一阵昏天黑地的眩晕,全身灵力亦似被牢牢缚死一般不得运转。她扭转过好似千斤重的身子,望了望桌上的明珠,又向公子朝言的方向望去,他早已经倒在地上晕厥过去。他身边的侍从想是都被派去追逐刺客,此时她俩周围竟然无一人照看。
濯雪感叹道,长得好看的人,连晕厥都是风华绝代的姿势。
她最后挣扎着掂量了一下袖中的明珠,终于带着万分的不舍与留恋,不甘地晕厥过去。
濯雪再次醒来时,感觉自己摇摇晃晃,全身酸软,手脚被缚,似乎还置身一个较为狭小黑暗的空间,动荡不安,加之耳边传来连续拍打周壁的水流声音,初步推测是被困在了一个船舱。
待意识恢复丝毫清明,她第一反应便是查看袖中的明珠,果然,明珠全都不翼而飞,一颗不剩。
濯雪打量四周一圈,似乎这船除了破了点,并无危险之处,难得的是,身边还有一个半死不活的公子朝言相伴。
濯雪想起曾经白疏沉常吟的诗歌,这种倒霉时候,不知为何自己脑海中却浮现两句相同调调的打油诗:白日放舟兮江渚上,舟有美人兮卧我旁。
她安慰自己道:“权且也算,嗯……良辰美景吧。”
“喂,公子朝言,公子朝言,你醒醒。”她踢了踢身边的朝言,多亏此人她才沦落至
此,初初本以为是招揽了一个大顾客,却没想不仅明珠没拿到,此时却还要赔上自己的性命。
她濯雪何曾做过如此亏本买卖,便也懒得对他毕恭毕敬。
朝言的睫毛颤了几颤,终于缓缓睁开了双眼。
“三年了,你再不醒,你家媳妇儿二小子都给你添啦。”濯雪揶揄他,权当苦中作乐。
“姑娘说笑……朝言孑然一身,尚未娶妻,何来添二子之说。”朝言却一本正经地回复他,那样子还颇有几分——“黄花闺女”的味道。
濯雪看他外表看上去,还算像个老实人,便也不再打趣他。见他并无大碍,便放下心来思考当下处境。
她虽已醒来,但浑身灵力依然施展不开。要想从此地逃出生天,单靠自己风险重重。
她转过头细细地打量了公子朝言一番,心道:“靠他这单薄的小身板,还不如靠身强力壮的自己。”
濯雪听着船舱被激浪撞得晃荡的声音,心中越发不安,不知这小破船还能在激流中支撑多久,这样随波漂流下去,救兵诸如白疏沉之流要找他们也只会更困难。
久困于此非长久之计。
濯雪用手拐子顶了顶朝言,问他会不会水。
“尚可。”他有条不紊地回答道,末了看濯雪似乎仍有怀疑,补了一句,“若不嫌弃,带姑娘游一圈也尚可。”他看了看身上的绳子,又补了一句:“但倘若被绳束缚着……便只能双双以身饲鱼了。”
“这个好办。”
濯雪在他惊讶的目光中左扭右钻,顺利摆脱了绳子,又麻溜地帮他也解开。
“佩服,佩服。”
“谬赞,谬赞!毕竟女人似水嘛……”
“……失敬,哈哈,失敬。”
濯雪掀起船帘走出船舱,四外张望。虽然天色不早,却幸好不是夜晚,否则黑灯瞎火下,想要逃生便更难上加难。
这水流清澈如蓝,宽大无比,却不湍急,两岸白汀茫茫,奇石险峻。
如此美景——她却无心欣赏。方才她检查小舟一圈,未发现任何桨与撑杆,更别说锚了。
“看这山水走向,周围风光……此河应为瀛渊。”朝言轻轻走来,坐到她的旁边。许是他俩已有共患难的交情了,心照不宣,便也不再拘礼。
“瀛渊?”濯雪想起了那一夜白疏沉书简上的记载。
“怎么,有何不妥之处么?”
“不是,我曾听师父说,这瀛渊乃福泽之渊,今日一见,师父诚不欺我。”
“非也。昔日的瀛渊可属大荒福泽祥瑞之流,现今的瀛渊……却不是。”
“为何?”
“你可知为何瀛渊东西贯穿我巴国,可我巴国人民却连年受无尽旱灾之苦?”
“哦?这我却未曾细想。”
“你既是修灵之人,必定知道莽莽大荒,万物有灵。”
“没错,师父自小便教导我,这世间一座山,一条河,飞禽走兽,花果树木,皆能感造
化功劫化灵,有灵之物都当敬畏。”
“瀛渊乃上古便存于大荒的最大河流,福泽千秋。瀛渊生而为灵,千年化神。然而瀛渊之神却不幸于百年前身陨,瀛渊之水一昼夜间变得十分咸涩,其间生灵尽数灭绝,更难以灌溉田园!瀛渊两岸本是鱼米之乡,现今却满目疮痍,不生草木……”
濯雪不忍打断他,便只能沉默地听他用低沉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人们指望天降甘霖勉强度日,运气好掘出一口井才能安身立命,往年风调雨顺,日子便也能勉强继续。去年起举国大旱,如今穷苦人家连吃粮食都成奢望……而今饿死之人不计其数。”
她见朝言一贯波澜不惊的悲戚之色不似作假,便知这自小身居高位的公子自有一颗忧国忧民的悲悯之心,连带着那颗掉钱眼儿里的淡漠之心,也有了些许动容。
濯雪正想安慰他几句,抬头却发现暮色将至。她怕耽误行程恶化事态,便也只能无情地将朝言从他的忧虑中强行拉出来。
“公子朝言,巴国自有命数,但有你这样的君主,应是万民之幸。但现在当务之急,是我俩如何脱身。你看你我还有交易未完成,不管怎样,也得”
“言情之所至,请君莫怪。可有什么好办法?”朝言亦知事有轻重缓急,迅速从悲戚中抽离出来。
“我看渊流虽然不急,但水面甚宽,若是强行弃船游渡,难免体力不支。我刚刚想了一个方法,你看是否可行?”
“愿闻其详。”
濯雪看不时有礁石露出河面,推测这段水域应有打量礁石群,他俩命大,若这小破船触了暗礁,便是船毁人亡,一路行来虽平安无事,她却不禁一阵后怕,更坚定了弃船而逃的决心。
她将原先捆绑的绳子连为一根,试了试,甚是牢靠,又将绳子两头各在她与朝言腰间拴紧。
“如今我俩真可谓一条绳上的蚂蚱了。朝言兄,拜托了。”说来惭愧,濯雪虽修水灵,但水性却并不十分可靠,她只望朝言的水性能带她一带。
“我若不死,也定不会让你死。”朝言信誓旦旦。
得他承诺,濯雪便也放下心来。
深呼吸一口,他俩一同从船上跳入了水中。这水果然咸涩无比,濯雪紧闭口眼,加快了泳渡的速度,水中不可久留。朝言体力比她好,快她不少,他在绳子那头稳稳牵引,亦让濯雪游得更快了些。但水流一直将他俩往下游带,无形中增加了不少难度。
在江河中泳进比濯雪想象中难得多。半晌,她已感觉到力竭,而朝言也没好到哪里去,暮色已至,昏昏暗暗看不清楚,而他们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
正当此时,联结他们之间的绳子,被一座伸出水面的礁石拦住,堪堪止住了随波而去的去势。濯雪不禁暗自好笑,如今他和朝言又变成了挂在一根绳子上的两个秤砣。
朝言向礁石逆游去,因濯雪坠在礁石这头他便很快到达了礁石所在,然后扒着礁石凸起的地方将她向他牵引。眼看濯雪离礁石只有半丈的距离,她却突然听到耳边却突然传来一阵异声,嘈嘈切切惹人心烦,之后便仿佛听到一个男女难辨的声音在耳边窃窃私语,那声音忽远忽近,诡异空灵:“孩子,回到瀛渊。”这个声音一直不断重复这句话,濯雪不堪其扰,却鬼使神差地感觉到自己已停止了游泳,双手竟然在拆解腰上绳子的结,她的手与腰部被绳子勒得剧痛,却无论如何也停不下来解绳的动作。
直至最后,她已对外界一无所知,仿佛沉入一个虚无的梦魇般,只知解开绳结便是唯一需做之事。
“濯雪!你醒醒!”突然,朝言发出一声暴喝将她从浑浑噩噩中惊醒。
她的神智一瞬间清醒,却发现此时腰间的绳结已被解开,而朝言一只手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另一只手紧绞着麻绳。他一圈圈将麻绳挽上手臂,她和他便这样一点一点地,被他拖曳上礁石。
礁石很小,亦不算平整,仅能容他俩暂时休憩片刻。朝言说必须尽快离去,濯雪便也用尽浑身气力与他一同向岸边游去,濯雪清楚听到他的心跳与低喘,感受到他的肌肉起伏与伸缩,却无暇害羞与造作。
终于,他们在耗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前上了堤岸,月下白砂清寒,沿岸铺陈。
甫上堤岸,两人便累瘫在地,并肩仰躺,再无一丝气力。白砂并不细腻,硌得背脊略疼,却也无暇顾忌。
濯雪力竭地仰躺凝望着夜空,万籁俱寂唯有流水滔滔无尽,万色俱空唯留星辰月色倾城,此时似万般疲惫与厌倦尘世,却甘于沉沦于中。
如此良久,濯雪方哑着声音轻轻地说,“此番你救我一命,他日必当相报。”
又是良久,久到她以为朝言睡着了,才听到他低声的回应,他说,“好。”
无边困意袭来,濯雪无多抵抗,便放任自己往那虚空遁去。于迷糊间似听到一声“对不起”,却也难以辨认细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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