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民国篇(六)
听到老管事那句“小姐回来了”,一直闭目念经养神的姜暮远,方睁开眼睛,听马靴踩着青石板,清脆的脚步声匆匆赶来,那个头发挽起,穿着西式长裤,裹着黑色裘皮大衣的女子出现在了门口,正是顾芸。数年不见,当年的小丫头,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利落的大姑娘。
姜暮远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灵堂里,有嚎哭的,有悲泣的,有瘫坐在地上的,有交头接耳的,有诵经的,也有神情木然的。顾芸一步步走入灵堂,立刻让众人的视线转移到了她的身上,每一步,姜暮远都仿佛听到她身上刀子割裂一般的声音,走的很艰难。顾老爷的棺木,就停在那儿,安安稳稳。宠溺她的父亲死了,顾芸一肚子的话,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说出来,欲哭无泪方知恨,她深深看了主持法事的姜暮远一眼,颤声问:“他们请你来的?”
“不,你爹请我来的。”姜暮远应道。
“那就好。”
省城很远,但顾老爷头七未过,顾芸便已然赶回来,想必是走了不少夜路,其实她的胆子不是很大,年幼时怕打雷的毛病,长大也未改。只是想不到,姑娘雷厉风行了许多,她忽然转过身,厉声问自己的两位姨娘:“告诉我,爹是怎么死的?”两个姨娘闻言,讷讷不敢回答。顾芸冷笑一声,从大衣的口袋里拿出来一把枪,似是自言自语道:
“去省城念书前,我爹送给了我一把枪,是他平日用的,有子弹三发。说,有一日他倘若遭了不幸,我或许可以用得上。但是他不希望我有用上这把枪的一天,我也不希望,真的。”
“民国九年,三姨娘吊死在她房里,自尽。有谁还记得当年她为什么会自尽?要是有谁忘了,我就来提醒一下你们。只有两个字——畏罪。畏的是什么罪,想必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比我要清楚。”
“大姨娘,二姨娘,我再问一遍,我爹……是怎么死的?”
两位姨娘素来软弱,一齐低头哭泣道:“真的是病死的。”
“好,很好。”
顾芸又走到顾老爷子侄辈中,领头的一个年轻人面前:“堂哥,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顾芸口中的堂哥,名叫顾奈川,姜暮远之所以认得,是因为那一日顾老爷内厅开枪,打中的椅子旁边,站着的就是这位。当时他面不改色,未露心怯,心性倒是稳得住。在顾老爷卧床不起后,顾奈川时常出面和姜暮远商议丧葬之事。此时面对顾芸的诘问,他也不过淡淡点了点头,叹息道:“是,叔父是病死的。”
“好,很好。”
信的人会信,不信的人,怎么说都不会信。
“和尚,你也是这样认为的吗?”
最后,她把问题又抛向了姜暮远。
姜暮远有些无奈,他知道顾芸想要听的是什么答案。但众人注目之下,都知道顾老爷的死,并不是为人所害,没有什么烛光斧影,也未曾遮遮掩掩。他身上的暗伤旧疾,稍稍查验,便清楚无误。在这上头出声附和,只会让刚回来的顾芸立刻陷入被动中。所以他只能诚实道:“是,确实是病死的。”
顾芸十分失望地看着姜暮远,正欲说什么,原本坐在凉席上,沉默不语的顾奈川忽然又开口道:“堂妹,你刚刚从省城回来,大约还不清楚现在是什么状况。叔父现在就躺在这里,堂妹一不哭丧,二不跪拜告祭,第一件事情,是拿出枪来指着自己的兄弟姐妹。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恐吓?”
他站起来,盯着顾芸的眼睛,质问道:“这家里头,要是谁手里头拿着枪,谁就可以大声说话,那就没有规矩了。叔父有一句话,是写在祠堂的牌匾上的——天大地大,家法最大,堂妹,你说,叔父说的对不对?”
顾芸冷眼看着他:“堂哥,你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简单。”顾奈川寒声说道,“堂妹,你方才说,大姨娘的死,是畏罪自杀,畏的是什么罪,我可以清楚告诉你,是私通下人,败坏门风。”说完,他往前走了一步,顶着顾芸手上的枪口,反逼得顾芸后退一步,“那我就要问一问大小姐你了,私通下人,是要家法处置的,有人私通土匪,是不是也该家法处置?”
“你在说谁!”
“我在说谁?民国九年的那个雨夜,除了大姨娘上吊,我们顾家还发生了什么丑事,大小姐你不清楚,是要我当着大家所有人的面,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告诉你听吗?”
骤然一语,让顾芸心神顿乱,下意识地将目光转向了姜暮远。
顾芸搬到破庙中住以后的某个晚上,曾经对姜暮远道:“三姨娘说,我娘偷男人。”彼时姜暮远没有细问,到此时顾奈川字字见血,他才想起。这位顾家年轻一辈的少爷,分明磨刀霍霍砍向了顾芸已故的生母。
是了,那个雨夜。
姜暮远同样想了起来,正是空恕师兄手里拿着刀敲开他房门的那个雨夜,远在十五里外的顾家,大概同样上演了一段吊诡的故事,而那一段故事,应当在顾家中算不得多隐秘的秘密。却能这么多年让所有人保持沉默,唯一的理由,就是顾老爷亲自希望他们沉默。但是现在顾老爷死了,年纪尚小的顾芸,并没有足够的力量,让他们继续沉默下去。
顾奈川现在当着所有人的面,说出这一席话,显然早有准备。姜还是老的辣啊,顾奈川发难的时机和手段,比顾芸这丫头要聪明太多。只是,顾老爷英灵不远,他们就这么急不可耐跳出来,吃相未免太难看了一些。
顾芸该怎么办?
要是顾老爷,大概会直接开枪,你既然一开始选择拿着枪走进这灵堂,就该让所有人相信,你真的会把子弹射进敌对者的脑袋里,而不是拿起枪,又来讲道理,讲故事。你是不是正义一方,故事好听不好听,其实都是次要的。又或者,她可以上演一出孝女奔丧的戏码,一路从大门哭到灵堂,然后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等掌握住顾老爷留给她的力量之后,再行动手,快刀斩乱麻。
可惜,她只是顾芸。沉默对峙中,姜暮远站了起来。作为一个顾家请来做法事的和尚,他本来不该插嘴的,但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要说话了。
“顾奈川先生,这里是灵堂,不是你们顾家的祠堂,有什么家法,有什么规矩,不必在这里讲。”
姜暮远看向了老管事,他知道,顾老爷肯定会嘱托他几句。
果然,老管事适时站了出来。
“够了,在灵堂争吵成何体统,顾小姐是顾老爷唯一的女儿,顾家是顾老爷的顾家。顾奈川少爷,你对此有什么异议吗?”
确立名分,才是首要该做的事情。
顾老爷虽死,余威尚在,老管事是顾家里的一条老狗,忠心,沉稳,并且绝不会背主。顾奈川毕竟只是出身旁支,心机再深,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果然,顾奈川躬身道:“老管事说的是。”
然而,事已至此,顾家的裂痕已经再无复合的可能,顾老爷的法事,也草草了结。顾家的祖坟,就在孟北庄,一路哀乐而去,马车上,顾芸没有和和尚说一句话。
顾老爷下葬后,整个白天,顾芸都望着远处的青山出神。
孟北庄,夜里。老管事敲响了姜暮远的房门,姜暮远打开门,见他拄着拐杖,看起来同样苍老了不少。人事难违啊,老管事这些天也辛苦了,不过这个时候来拜访,姜暮远想来想去,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果然,老管事开口便说道:“这里天冷,我屋子的炉火灭了,来你这蹭蹭。”
这理由,倒是和顾芸那小丫头当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炭盆里烧着木炭,老管家坐在凳子上,把手靠过去,是真冷了。
姜暮远笑道:“老管事要觉得故事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那就从——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开始。”
老管事亦笑了笑,道:“我确实有个故事,要说给你听听。”
“顾老爷吩咐的。”
“嗯。”
“愿闻其详。”
“那一夜,夫人的卧房里,是有一个土匪。”
本该是惊世骇俗的一句话,姜暮远却无动于衷地点了点头,道:“我猜这个土匪,顾老爷想必也认识。”
“你怎么知道?”
“我的直觉向来很准。”姜暮远道,“老管事您还是接着讲故事吧——”
“故事啊,那可远咯。”老管事拿起火钳扒了扒炭火,“就说从前……从前有座山,山里没有庙,只有一个土匪营造的山寨……”
插入书签
今天更的有点晚,sorry~很喜欢顾芸这个大丫头,面对父亲的死,没有一味的哭,明明胆子很小,却有站出来做一些事情的勇气。我希望这个世界里的她,永远不成为某个男人的依附品,她就是她,喜欢一个人,或者爱一个人,是真的因为自己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