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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事
开学没多久,贺琼与长沙民训队代表一起回到洪江,为成立女子工读团作宣传工作,第一站就是雄溪女中。
代表在会堂里演讲时,良夜看到立在旁边的贺琼,瘦了好些,眉目间更淡定了,那种落落大方非常美,一时有些怅然,只觉得自己竟是比不上的。
演讲很成功,几乎是全校学生都成了工读团团员,课余闲暇,便为前线军人和后方流亡难民募集军鞋、寒衣、医药,制作绷带等。其时玉贞已不多住在宿舍,余下慧英与良夜两个,每天既有课业,又有工读团的活,还加上良夜那头话剧社的事,倒忙得不亦乐乎,这一春浑然不觉就过尽了。
浩浩阴阳移,紧接着端午又至。那天宋伯往大门上贴“艾叶如兰香万里,菖蒲似剑斩千邪”的红字贴,却总也忽高忽低不妥当,最后还是由兰巧来贴好了,又挂上菖蒲艾叶。玉贞红肿着双眼来找良夜时,良夜正瞧着刘妈挖了好大块洁白的猪板油,趁端午制作雄黄大蒜油呢,这是医治无名肿毒及疱疮的良药。
玉贞一进良夜房里,眼泪就涌出来。好不容易劝得她止住泪,原来是纪槐庭悄悄修书一封就走了,说要投笔从戎打日本鬼子去,且是跟个新认识的工读团女同学一道,眼下急得纪家乱了套。
“他也写了封信给我,讲跟我不合适,说我是什么溺于一己天地,没有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玉贞抽抽噎噎,哭得满身满脸都是汗:“可我真的不想管什么战争,我只想跟他一起。初次相亲,家里说金玉楼的少爷,我还打量着是怎样被宠坏的草包,但后来见了面,他那样斯文礼貌,神情淡淡的,我心里不知怎的,一下子就愿意了。”
良夜一边替玉贞拭泪,一边宽慰她说:“这纪槐庭也真是少爷脾气,说话伤人,你别往心里去。况且他想悔婚也没这样容易,他父母那样的老派人,哪里会肯。”
“我不往心里去。如果,如果他非要去打日本鬼子,我也跟他去。可现在,现在他跟别人走了。这婚事就算悔不掉,可他的心不在,我又能如何。”玉贞看着良夜,眼神仿佛落水的人一般,良夜都慌了手脚,想起认识玉贞这么些年,头一回见到她这般模样。
“如今什么年头了,还有什么不能抬头做人的!错在他不在你。况且,况且他既是有了别人,你何苦受这个委屈。若换了我,不要这个人罢了。”良夜恨恨道。
玉贞噙着泪淡淡一笑:“那是因为你还没喜欢过一个人。若你喜欢了,便会舍不下,放不开。”
良夜呆了呆,又听玉贞说:“再讲,我也不同你,素来都被男同学宠着的,家境又好,人人都喜欢你。我呢,你也知道,家里不过是辛苦撑个门面,原指望我嫁得好,还替爹妈争口气,谁知道又成这样。我从来没想过要有多少人仰慕,只要这世间有一个男子,能好好待我,宠我。”
玉贞的声音软弱疲倦,她的人也如同蓦然间老了几岁,让良夜看着心惊,想起那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不由叹口气,轻轻搂住玉贞。
夜里良夜在床上辗转难眠,既替玉贞难过,又想起纪槐庭溺于一己天地的那些话,倒跟讲自己一般。她们三个,皆是与这时代未能同呼吸共命运吧,也正因此她才始终觉得输与贺琼一筹。而将来,如玉贞说的,那个令她在初相见时,便心中愿意的人,那个令她舍不下,放不开的人,在哪里?
过了好些天,玉贞才又回校了,照旧上课,下课,写作业,却不爱笑了,便是笑起来也怯怯的,让良夜与慧英看着心中叹息。她只是热心于工读团的活动,募捐筹款制作绷带包装药品,比谁都积极认真,一双手都磨破了。
有回玉贞发高烧,却仍坚持着要去工读团。良夜与慧英哪里肯,哄着她躺下。玉贞闭目躺了一会,忽然红了眼圈,说:“若纪槐庭知道,又该看不起我了。”
“你只管好好休息,我和良夜保证将你没做的活计补上,好不好?”慧英坐在床边劝道。
“对,你别想太多,我们呆会肯定加倍努力做。”良夜端了杯开水放在玉贞桌上,又说:“再讲,工读团的活是为了我们自己的心,不是为了他纪槐庭。”
安抚好玉贞,两人轻轻关上门出去。外头天光云影徘徊,太阳照在地上水般潋滟,良夜叹口气:“我这才知道,喜欢一个人会喜欢得不见了自己。”慧英笑笑,“是会这样的吧。”
接下来没多久,纪槐庭竟又回来了。听说他在军队很是狼狈,十几岁的人惯了养尊处优,哪里吃过苦头,待家人寻过来,乖乖打起包袱跟着走,一时沦为笑柄。玉贞父母也动了真气,不肯再联姻,哪知玉贞却坚持,倒令纪家既愧且喜。
纪槐庭再来找玉贞,玉贞仍然待他极好,似乎浑不记得这人曾跟了她以外的女子远走高飞,也不记得他的虎头蛇尾。慧英、良夜亦常与二人一起,下下馆子看看电影,眼见着纪槐庭的看玉贞的神情,日渐温柔。
有时,良夜一个人走在浓浓淡淡绿荫里,红楼碧树,蝉鸣如雨,草坪有修剪得很齐整远处山色如泼墨。
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只是,非常非常寂寞。
慧英与玉贞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一起吃零食,讲笑话,看电影。身边仍然有很多男生在不懈追求。去年夏天那件月白滚边的单旗袍穿上仍然很美。长码头的林记清汤馄饨生意一直很好。
仿佛什么都没改变。只是,非常非常寂寞。
有天下午在话剧社,礼堂里非常闷热,顶上一盏大吊扇有气无力转着,那些慷慨台词也如遍身是汗午睡方醒的人,恹恹的爽利不起来。良夜手里拿着剧本只是厌倦,连不理会张天闻一路递过来的眼色。
休息时恰巧那工读团代表过来看排演,也是个年青女子,廿四五年纪,头发剪得短短的,说话行事风风火火,大家对她都极是钦佩,少不得围上去问长问短。良夜那刻却半点敷衍也懒得,只默默坐在角落。代表笑声朗朗,说了些勉励的话,气氛好不热烈,她走时看了良夜一眼,良夜只作不知道,低头翻本新诗集,心中生出丝快意。
排演结束,张天闻走过来说:“我送你回去。”
他语气愈是不容置疑,良夜愈是想挫挫他,摇头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低低一笑:“今天好不容易慧英没来,我可不会错失良机。”
良夜听他说得无赖,不由抬头瞪他一眼,却见他笑嘻嘻的,眼睛明亮,并不令人讨厌。当下也不理他,自己收拾了东西就走,由他在后头不紧不慢跟着。
走了一段,张天闻忽然问:“你今天不高兴?排演时心不在焉,代表来了你也远远躲着。”
“哪有什么不高兴,不过是没你们进步,没你们那样心怀国事罢了。”平日良夜也不会说这个,那天偏赌气似地只是想噎人。
不料张天闻却不意外,点点头说:“你不进步,我是早知道。你就是那种宁愿读读小山词或者戴望舒的诗,也不会真心喜欢《放下你的鞭子》的女孩。”
良夜听了不禁又生气又无法反驳,惟有咬咬唇,不说话。阳光分花拂柳照下来,照在她低垂的后脖颈上,看着分外纤弱,偏又是气鼓鼓模样,微微撅了嘴,让人不由想笑。于是张天闻就笑了,说了声:“被宠坏的小孩儿。”
良夜听出他这话里宠溺的意思,气便渐渐消了。路上栀子花香得明亮,黄昏时也不觉是黄昏,只见娑婆树影水草般长在青石路上,真是好看,两人不由放慢些脚步。
“张天闻,你既然早知道我不好,还跟着我干什么,你去找田素琪或者贺琼好了。她们都觉悟高,不像我这样的。”
张天闻听了又笑,过了会说:“田素琪我可不要,她不好看,贺琼倒是生得比你还好。”
良夜心里气极,偏是不愿意让他看出来,微笑说:“是啊,贺琼生得是很好看。”
“可是很好看的不表示我就喜欢,我喜欢的也不表示就是很进步的。”张天闻摘了朵半开的栀子花递给良夜:“送给你。”
良夜不理他,别过头说:“没想到你这个人痞气得很。”
“你没想到的事还有很多,”张天闻叹口气,又讲:“我们不如从现在开始慢慢了解?”
良夜不再说话,眼见着宿舍近了,愈发加快脚步。
“喂,行不行?从现在开始慢慢了解,我有很多优点的。”
“我、不、要。”良夜转过身对着他,一字一字说完,甩着两条长辫子走进宿舍楼。张天闻看着她的背影,有些怅然,抬头却发现慧英从上面窗子探出头来,似笑非笑看着他,他耸耸肩,朝她用力打了个响指,转身走了。
回了宿舍,慧英含笑望着良夜讲:“这回可有好一批男生要伤心了。”
“你说什么?”良夜埋怨地看她一眼:“自己躲在宿舍呆着,害我跟那个人走过来。”
“张天闻可是风云人物,我就觉得沈泱啊陈岸奇那些人都比不上的。”
“比不上比不上,那你选他吧。”良夜没好气白她一眼,又问:“吃过饭没有?我们一块吃凉粉去?”
接下来的日子,总总如旧,时光本是糊涂物,而窗外樱桃花,谢了又开已经两回。
四零年夏天,良夜考上国立中正大学,选这里,一则父母考虑江西是老家,有可信赖的朋友照顾,二则相比负笈西南,终归还是泰和离家近些。慧英原本要考燕大的,却拗不过家里,最终也与她一道,准备前往这所刚刚落成于杏岭的新校。
八月底,苏纪联姻,玉贞与纪槐庭的婚礼成为洪江城盛事。
婚礼前一天,除了床上用品、衣裤鞋履、首饰、被褥以及女红等细软物件在亲迎时随花轿发送外,其余红奁都于这一日送往男家,由伴娘为之铺陈,称之为“铺床”。内房家伙如千工床、房前桌、红橱、床前橱、衣架、春凳、马桶、子孙桶、梳妆台,外房家伙如画桌、琴桌、八仙桌、圈椅等,至于放在红扛箱里的小件器物更数不胜数。一担担、一杠杠朱漆髹金,流光溢彩,蜿蜒数里的红妆队伍浩浩荡荡从刘家一直延伸到纪家,正是条披着红袍的金龙,引得人人立在自家门口看着,啧啧赞叹不休。
良夜、慧英陪着玉贞在房里说体己话,议论红奁颜色真是鲜明漂亮,玉贞告诉她们,家里是趁春夏两季做的,若秋季做朱漆,难免颜色深老。尤其是那千工床,前年便专程请宁波最好手艺的师傅开始做,朱漆髹底,雕饰贴金,不知费了多少功夫,点点滴滴的雕刻、堆塑、绘画、泥金、罩漆,全都容不得丝毫马虎,屏息下笔处,真比自己这一生还要慎重。
“其实如今也不时兴这个了,但我妈偏要,说论起古雅富丽,终归需这个才压得住。”玉贞笑道:“什么都有,钟、帽筒、花瓶、镜箱、茶具、点心盒……我妈总讲纪家虽好,总也不能丢了刘家的脸面,不能让我去了被看轻。”
“嫁人还真复杂!”慧英叹道。
“我倒是喜欢,人情世情都藏在里头了。那架屏风上头绘的故事既亲切,笔法也疏朗。”良夜虽读的西洋教会学校,骨子里却仍是爱旧式东西。
玉贞听了,心中也得意,接着道:“那屏风的泥金彩漆也做得好,我说了要沉花的,漆色才温润。”
“这没几日功夫,准新娘子倒成了专家。”慧英笑道:“过去做功课可没见这等用功。”
玉贞脸一红,说:“明天我都要嫁了,过些天你们俩也要去念大学,不知几时才能再聚呢,人家想到这个都难过,就你没心没肺,还这样取笑我。”
“都是你坏,这样急着嫁给纪槐庭,我们三个一起念完大学,岂不是很好!”良夜也不免怏怏。
“我自问天赋不高,念书再如何也及不上你们二人。”玉贞微微一笑:“别笑我老套,其实我宁愿在家相夫教子,强如去外头,那些个战争,派别,还有报纸上你骂我我骂你,都是乱哄哄的。”
“小心,小心,你这样讲,不怕人家纪槐庭又说你没与时代同呼吸共命运了?”慧英歪着头问玉贞。
良夜见慧英嘲弄,轻轻打了她一下:“五十步笑一百步!”
“我心里知道,你们都觉得纪槐庭不过尔尔,做事又虎头蛇尾,可他既是我丈夫,我总是觉得他好的。”玉贞轻轻说。
“好个不害羞的新娘子,明天才嫁呢,就喊丈夫了!”良夜用手刮脸羞她,又说:“你觉得好的,我和慧英就也觉得好。看你现在又像从前那样笑了,我们真替你高兴。”
“对,但如果以后若纪槐庭敢欺侮你,我们从正大跑回来骂他。”慧英揽住玉贞,笑嘻嘻说。
玉贞看着她们,心中感激,而想起这大半年来的起伏,又想落泪,惟有忍住,问道:“对了,良夜,都说你如今和张天闻走得近呢,可是真的?”
良夜一听,双颊登时红了,说:“哪有的事,他和慧英也走得近啊。”
“可别扯上我!人家跟我近,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慧英扯扯良夜的辫子:“别转移目标,你今天倒老实说,究竟对人家有没意思?”
“不过是多说了几句话,哪有什么意思。再讲,他那个人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惯了信口开河插科打诨,没几句真的。”良夜打开慧英的手,躲在玉贞后面。
“我倒觉得沈泱更好些,看着就踏实,不像张天闻跟谁都是好的。”玉贞说。
良夜心中微微一酸,但想起他看着自己的神情,又总以为他对自己与别不同。
慧英说:“张天闻待良夜是与别的女孩不同的。”
良夜叹口气,看着窗台那盆只有清晨才能摆出来见见太阳的兰花,她觉得她的心事也像这兰花,只是此际方能说说,可自己也说不清那心事究竟是什么。“他也考去正大了,阿弥陀佛将来在那里少遇见这个人。”良夜笑了笑,依恋地环顾玉贞的房子,又说:“我们三个,以后也没什么机会在这里说话了,真有些舍不得。”
“好了好了,不说这些扫兴的,明天玉贞可就大喜了。”慧英拍手说:“我倒有个提议,呆会我们去照张合影如何?”
“你又糊涂了,玉贞明天大喜,今天哪还能出门!”良夜懊恼道:“早些日子我们怎的都不曾想这个?”
玉贞笑道:“倒险些忘了,我有办法!”她边说边一溜烟往门外跑,后头那句“我大哥才刚买了部相机呢。”已经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良夜与慧英面面相觑,轻轻说:“这哪像个做新娘子的?还那样风风火火。”
那天玉贞大哥替她们合影了好多张,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又有侧着身的,还有张是按下快门瞬间慧英憋不住,突然大笑起来,惹得个个乱了阵脚。
第二日纪家迎亲,又是一番繁华炫目。两家觥筹交错喜乐喧天,洪江城几乎万人空巷。
良夜与慧英在房内看着喜婆替玉贞开脸梳髻,当窗弄白日,一张脸说不出的端庄柔顺。良夜心想,原来女子待嫁时,真是美不可言,回头见慧英也看得痴了。待上完胭脂水粉,凤冠霞帔,缨络垂旒,玉贞回眸瞧着她俩笑笑,眼圈便是一红。
那时已不作兴传统的哭婚,只是辞堂、上轿、到婆家念煞、跨火盆,再由新郎稳稳当当射出一箭,那一箭便射出女子的另一生,前世种种,尽成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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