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

　　好冷，又到冬天了，我被埋在地底下。
　　四周都是土腥味，又黑，又挤，我有点不能呼吸。
　　我攥紧了拳头，拼命地往前刨，拼命地向上攀，惶恐中我遇到了许多善良的动物，蝼蛄替我通气，泥马渡我过河，蜘蛛为我结绳，咸鱼承我之重……终于，我爬上了高高的楼顶。
　　高不见底的钟楼，我直挺挺站在围栏外，天灰蒙蒙。
　　伸出手，我仿佛已经摸到了天，天却没有一把把我拉上去，我依旧是个被遗弃的人。
　　这时候，一个穿墨绿色衣服的姑娘从门口朝我走来，我朝她大喊：“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跳下去！”
　　但她根本不听我的，一步一步地走近我，然后对我说：“楼下新开了一家饭店，两个人可以打八折，我们一起吧。”
　　我的心颤了一下。
　　就像某一次，我本来已经准备妥当，却因为宿管阿姨来敲门——要下雨了，她帮我收了晒在楼下的被子。我忽然就不想死了。
　　“小胖子。”
　　她亲切地唤了我一声。
　　“我知道，人生里最可怕的，不是衰老疾病，不是死亡别离，而是活着。可你不用怕，我会陪着你，一直陪你，你不死，我不走。”
　　她朝我伸出手，她的手白白胖胖的，虎口处，还有一个小黑点儿，形状像乌龟一样。
　　这不是……我的手么？
　　我抬起头一看，她果然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柔光中平静的面容，双眼紧闭。
　　我握住她的手，轻轻钻进她的怀里，她的胸膛温厚柔软，像温泉，像春风，像田野里的夕阳，像一件粗织毛衫。
　　我被舒服得不着边际，但我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因为我知道一句话：
　　如果有一天，你遇见你自己，千万不要叫醒她，叫醒她，你就消失了。
　　忽然，我的耳后响起一个幽深的声音：
　　“马小云，你的阳寿到了，跟我走吧。”
　　我泪眼楚楚地摇头，拼命拼命地摇，可我还是感觉自己被一点点束住了，慢慢的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你每天都活在过去，活得都一个样。”
　　是，我是活得不好，可我没说我活够了。
　　就在这时，她猛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睛明亮而睿智，她看透了我，我疲惫不堪，我一无是处……她笑我。
　　“你的身体，我比你值得。”
　　我的身体？
　　所以，那些亲密的陪伴，那些温厚柔软，蜜语甜言，其实都只是为了我的身体？
　　然而大可不必这样的。
　　这污浊的五尺之身，我本就不想要，若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于是，我慢慢地皱缩，皱缩，直至完全缩进了我右手虎口，那一颗乌龟一般的黑点里。
　　我消失了。

　　吱吱，吱吱。
　　我被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吵醒，紧接着，一只墨绿色的乌龟出现在我的眼前，所以……
　　“你真的变成一只乌龟了！”
　　它伸出脖子，把头翘得老高，还发出吱吱的声音。
　　我猜它可能是生气，气我为了梦到乌龟而故意在睡前看了许多有关乌龟的书，甚至还在手上画了一只，但，这就是我的目的呀！
　　“憨八龟，我爱你，爱你会有好心情……”
　　我不由自主哼起了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快。
　　我没有注意到它正慢悠悠朝我爬过来，直到爬上了我的脚背，我才有所察觉。
　　吱吱，它又叫。
　　哎，乌龟原来是会叫的啊，那Sheldon怎么说乌龟不会发出声音嘞？
　　“啊切！”
　　我突然打了一个喷嚏。
　　到窗台一看，路旁的树叶一夜之间全黄了，落了一地。我昨晚没关窗，还飘了几片进屋来。
　　秋风秋雨不愁眠。
　　我把乌龟放在桌上，去盛粥喝。
　　吱吱，它又叫。
　　我忽然想到，这个乌龟，是吃什么的呢？
　　我用电脑搜索，答案有很多，什么昆虫、蠕虫、小鱼、虾、螺、蚌、植物性的嫩叶、浮萍、瓜皮……
　　除了瓜皮，一切都超纲了。
　　我去冰箱翻了翻，发现除了泡面和鲜花之外，没有其他任何东西了。
　　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没办法，我套上外衣，围上围巾，带上帽子，把他揣在衣兜里，又出了门。

　　今天天气很好，走过楼下的小树林时，我看到一只橘色的猫躺在石阶上，懒洋洋的，不负秋光。
　　我走上前，把掉落在地的美人蕉叶子捡起来，给它盖在身上。
　　“小橘，其实美人蕉的花，是甜的哟。”
　　它打着哈欠，猫爪子不住地向前挠，像是忙里抽闲在跟我说：谢谢你啦。
　　我朝它点点头：“不客气，小橘。”
　　其实出门，真的也没什么不好吧。

　　我用手机导航，去了最近的一家宠物店。
　　老板是个女的，年纪比我稍长，扎着马尾，露出左脸太阳穴上不大不小一块紫黑色的胎记，在光洁的脸上显得尤其醒目。
　　“Hello，亲爱的，要点什么？”
　　她热情地朝我打招呼，我赶紧移开目光，不再失礼地死死盯住她。
　　“嗯，亲爱的，咱们家里养的是狗狗还是猫猫嘞？”
　　我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乌龟来给她看，她的嘴立即撅了起来，神色懊恼，像是特别辜负了我一般。
　　“呀，真是不好意思，我们不卖龟粮呢。”
　　“没事，谢谢你。”
　　我转身欲走，她却突然用力拉住我，语气颇为焦急：“但是亲爱的，我看你的龟好像生病了呢，是不是啊？”
　　“病了？不可能吧？”
　　“你先别着急，我仔细看一下先。”
　　她从我手里拿过乌龟去，细细看了一会儿，又放在耳畔听了一会儿。
　　“是的，你看它一直张着嘴在呼吸，还吱吱吱地叫个不停，应该就是感冒了。而且听它这声音，都怕是要肺炎了。我爷爷也养乌龟，曾经就有肺炎死掉的，你得小心些了。”
　　“那怎么办？你知道哪里有医院能治么？它早上开始就这么叫了，我还以为它是饿了！肯定是昨晚没关窗，我……”
　　“亲爱的你别着急，这样，我带你去我爷爷那里吧，他虽然不是医生，但是养了很多年的乌龟了，他肯定有办法，我先给他打个电话。”
　　“嗯！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
　　我朝她鞠了一躬。
　　“哎呀，亲爱的，都是举手之劳嘛，你不用这么客气啦。”
　　她用一只手把我搂住，我虽然感觉到有些亲密得过分，但此时乌龟事急，我也无暇顾及那么多了。

　　张爷爷拿着我的乌龟，看了看，又闻了闻，又看了看，然后说：“没什么大问题，用点阿莫西林泡一泡就可以了，你跟我过来，我教你。”
　　“这下你放心了吧，我就说我爷爷肯定有办法的。”
　　她又用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手掌来回地在我的肩头上磨。
　　“嗯嗯，谢谢你慧慧，真是不好意思，还让你陪我跑一趟。”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她一天闲得很，就喜欢东跑西跑，没有事她还不会来找我。”
　　张爷爷从里屋出来，一手拿着一个水碗，一手拿着两瓶酸奶。他把酸奶递给我们之后，又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片药片，拆开了倒进水碗里，用食指搅了一搅。
　　“爷爷，我是怕你光顾着疼我，再冷落了你的龟宝宝们。”
　　慧慧把乌龟放进了水里。
　　“那你想多了，你可比不上我的宝贝们。”
　　“爷爷……”
　　“小云。”
　　“在！”
　　我因为在想旁的事情，所以应张爷爷叫我的这一声应得有些紧促，他便以为我是放心不下，就又开始宽慰我。
　　“你真的不用担心，我都养了几十年的乌龟了，这点小毛病我还是搞的定的。”
　　“对，搞的定的！”
　　“这个药你拿回去，每隔八小时换一次水，水里就按我刚才这么加药。记得啊，水一定要没过龟壳。还有平时呢你也要多注意，别给它晒那么多太阳，喂东西也不要随便，乌龟这个东西说是长寿，但娇贵也是娇贵的。”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张爷爷。”

　　一路上，我都像供着一尊菩萨似的捧着它。回到家，看到厨房的粥后，我才想起来，我都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把它放到沙发上，打开电视，四川台刚好在放《咱们穿越吧》，是它之前一直在看的综艺节目。它翘起脑袋似乎在看，而且很长一段时间，它都没有再发出吱吱的叫声，我才算松了口气，靠在沙发上，没一会儿就打起了盹儿。
　　迷迷糊糊，我好像听见了赵云牙的声音，很轻。
　　“小胖子，你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跟这个世界和平相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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