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体

　　按照“229计划”的要求，X大最终还是停课了，以免人员集中交叉感染。在正式封校前，家在B市的学生全跑了，一部分家在外地的也收拾行李离开。这种时候人还是希望能和亲人在一起，学校领导认为这是人情自然，并不阻止，只是要求离校的人留下联系方式。
　　郑树坐在图书馆门前的高台阶上，皱着眉头思考人生。国防生不允许离校，这是学校和驻培办下的死命令。国难当头正是需要你们出力的时候，国防奖学金不是白拿的。郑树现在很头疼，封校了意味着他不能出去打工了。本来这几个月就因为疫情的关系减少了很多打工的机会，好在还有带实验课的收入补充。现在学校不上课了，这下校内校外的收入来源都没了。每月几十块钱的学生补助，勉强够吃饭，可是他还得挣钱帮母亲还债，他爹去世前为治病连本带息欠下了十万块钱。郑树长大了才知道，那些年他爹外出打工是在黑煤窑里挖煤。郑老爹幸运地没有被塌方埋在井下，而是走上了黑煤工的另一个宿命——尘肺病。挖了十年煤没有让这个家庭富裕起来，反而背上了更沉重的包袱。
　　当年郑树报X大就是冲着国防生的名额，如果能录取，学费由军队以国防奖学金的形式付清，毕业后必须入伍服役。国防生的选拔很严格，除了成绩好外，还要通过体检和面试。即使这些都通过了也不是高枕无忧，入校后还要接受复检和政审。当初郑树揣着录取通知书来X大报道时，是做了两手准备，如果没有通过复查他就放弃念大学，留在B市打工还债。那个时候郑树才十六岁，怕招工的嫌他未成年，还特意跑到天桥上问过怎么办假身\份\证。
　　好在生活对他开了恩，国防生的合同顺利签了。郑树常想如果生活让他走了另一条路，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也许在超市打工，不，他没有居留证超市不会雇他。也许在工地搬砖，系着简易安全带吊在摩天大楼外面刷玻璃，或者在发廊当小工，郑树想着自己一头花花绿绿的杂毛在店里帮人洗头......忍不住打个寒噤。

　　“郑树——” 有人远远地朝他喊，“操场集合！穿作训服扎武装带！”
　　“收到——” 郑树站起身，双手作喇叭状拢在嘴前喊道。
　　作训服是发的，郑树常年穿着，冬天长袖夏天短袖，穿坏了再去领一套，可以省下衣服钱。他把随手挂在脖子上的武装带摘下来系在腰间，扯了扯上衣往操场跑。
　　X大有三十七名国防生，站成四排，两个女生是学法律的，三十五个秃小子都是工科生。
　　“同学们。”
　　尤主任走到队列前，三十七人刷地立正站好。
　　“请稍息。”尤主任说道，“事态紧急，咱们长话短说。学校最近一次血检发现了感染者，是住在五号楼两个宿舍的六名男生，目前四人在潜伏期两人有发病征兆。学校已经报到了市里，很快会将他们转移出隔离区。现在还不清楚这几天和他们有过接触的人会不会也被感染了，目前五号楼已经封闭，任何人不得进出。发现感染者的事情在学生中造成恐慌，现在校方希望我们协助保安加强巡逻，重点是防备有人跳窗离开五号楼，以及翻墙离校。”
　　听了尤主任的话，郑树心中一凛。五号楼正常时住四百多人，隔离期间很多寝室空了或不满员，现在还有一百多人住在那栋楼里。整个楼封闭，如果还有其他感染者使得疫情在楼里蔓延开......郑树不敢往下想，可是不封楼如果让病毒扩散到整个校园，后果更加不堪想象。
　　尤主任抽出五人去协助医务室进行新一轮血检，剩下的人编成八个组每天轮流在校内巡逻。
　　说是协助保安，然而X大的保安大多在封校前就回老家了，留在学校的不过寥寥三四人，巡逻的主力就成了这些还没毕业的国防生。
　　郑树被编入了一组巡逻队，和他同组的三个人有自动化大三的崔晓彬，电气工程大四的吴童，还有一个大一新生、学计算机的李一鸣。
　　如果你认为学生单纯，会听校长老师的话乖乖隔离，那你就太高估学生们的心理素质、又低估他们的行动力了。十八\九、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大事，远离父母被关在学校里，学校又发现了感染者，情绪不稳有过激举动是不难理解的。郑树这个组第一个晚上值夜班，就抓住了三个企图“越狱”的学生。
　　“说说吧，叫什么名字？哪个专业的？” 崔晓彬坐在驻培办的值班室里，冲着面前逃跑未遂的两男一女发问。那女生从被抓到就一直在哭，哭得屋里几个大男生心烦意乱又无计可施。
　　崔晓彬推郑树，小声说：“你去劝劝，让她别哭了。”
　　“为什么是我？我又没交过女朋友！”
　　郑树扭着肩膀不动窝，支使李一鸣，谁让他是大一的资历最低。李一鸣蹭到女生身边，扭扭捏捏地不知道说什么好，去了等于白去。崔晓彬又把目光投向吴童：“老吴，你去，你有经验。”
　　吴童一言不发地走到那女生旁边，一张扑克脸严肃地说：“别哭了！”
　　女生被吓得打了个嗝，哭得更大声了。
　　崔晓彬和郑树对看一眼，心想总算知道吴童的女朋友为什么跟他分手了。
　　郑树起身倒了杯水端给那女生，温和地说：“别哭了，喝点水吧。现在隔离期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咱们想办法解决。”
　　也许是有了吴童在先所以衬得郑树格外亲切，也许就是哭累了，总之女生在喝了一杯水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
　　崔晓彬在桌子后面做了个五体投地的动作，冲郑树一比大拇指：“妇女之友！”
　　屋里终于安静下来，崔晓彬开始给这三人做记录。
　　“我叫王帅，建筑系的。”其中一个男生先开口道，“我想去亲戚家，学校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每天吃的那叫什么饭！小卖部里买个零食还限购，再这么下去我就得饿死在这了！”
　　郑树听着，心里默默为食堂里的见习厨子们抱不平。封校前食堂的大师傅们走了七七八八，现在做饭的都是临时凑出来的老师学生。郑树真心觉得她们做得还挺不错的，尤其是实行配给以来，他几乎每顿都能吃到肉了，让他觉得这生活还多了点滋味。
　　“你在B市有亲戚吗？” 崔晓彬也觉得这王帅矫情，都什么时候了还挑吃的，有的吃就不错了。
　　王帅答：“有，我大姨家在B市，已经打过电话了。”
　　崔晓彬说：“你要知道你大姨家也在隔离区内，物资也是配给的，不一定就比学校这强。”
　　王帅不在意地说：“他们小区里的供应点卖菜，自己家买回去自己做，起码比学校做的顺口。”
　　崔晓彬懒得再劝了，记下王帅大姨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告诉他明天会报给学校。
　　另一个男生的情况差不多，也是要去B市的亲戚家。那男生担心学校里疫情扩散，他说感染的那六个人前几天还在操场打过篮球，天知道他们还跟多少人有过接触，留在学校里太危险了。
　　崔晓彬小声嘀咕：“地球哪都危险，你怎么不去火星啊？” 话虽这么说，他照样记下了那人亲戚的信息，留待学校解决。
　　吴童带那两个男生去了另一间办公室，没送回宿舍是怕他们半夜再跑，干脆留到第二天早上直接交给学校。
　　剩下最后那个女生，崔晓彬把纸笔推给郑树，挤挤眼说：“妇女之友，这个还是你来问吧。”
　　郑树不理会崔晓彬的调侃，拉了把椅子坐到那女生旁边，自我介绍道：“我叫郑树，你叫什么名字？”
　　女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问：“郑......师兄，我会不会被处分？”
　　郑树扭头看看崔晓彬，对方一耸肩膀，一副“你随便忽悠”的表情转头看向别处。
　　“应该不会的。”郑树想了想说，“校领导也讲人情，如果你真的有急事需要出去，就讲出来，学校会想办法帮你解决，好不好？”
　　女生犹豫了一下终于开口道：“我叫丁媛媛，是金融专业大一的。我想去找我妈妈，我妈妈她......她......她被感染了！”说着，丁媛媛又哭起来。
　　郑树一怔，崔晓彬在后面接口道：“被感染了你怎么去找她？根本不会让你见的啊！”
　　女孩哭着说：“我知道她在哪里，她是三院骨科的护士长。本来她不用接触VEF患者的，是一个骨折病人自己被感染了没有被查出来，到医院看病时是我妈妈带一个实习护士接的诊，我妈妈就被感染了.....”
　　听完她的话，郑树想了一下说：“三院好像不收治VEF患者，听新闻说一旦有感染者都会转移到郊区的集中救治点，你妈妈她......应该已经不在三院了。”
　　“那我就去郊区找她！”丁媛媛执拗地说。
　　崔晓彬又忍不住接口道：“现在外面公车出租都没有，你要走着去么？再说就算你找到了，也不可能让你们见啊。那边现在都是军队负责警戒，根本不让探视，所有感染者到死都没让家属见最后一面，连火化以后的骨灰都不能带出来，要特殊处理......”
　　郑树摆摆手，示意崔晓彬别再说下去了。丁媛媛呜呜地哭着，不断说：“我要见我妈妈，我要见我妈妈......”
　　郑树问：“你家是B市本地的吧，你爸爸呢？”
　　“我没爸！我小时候他就跟别的女人跑了。”丁媛媛恨恨地说。
　　郑树挠挠头，问：“那B市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只有我和妈妈两个。我姥姥姥爷早就去世了，我妈妈也没有兄弟姐妹。如果我不去找她，她到走就只有孤零零一个人......”
　　崔晓彬的嘴动了动，想说每个VEF患者都是孤零零走的，话到嘴边终于还是咽了回去。
　　郑树一个头两个大，只觉得丁媛媛的情况比另外两个人更难办。那两个好歹B市有地方可去，这个女孩离开学校就会失去她最后的庇护，可是看她坚决的样子郑树他们又说不通，毕竟是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是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郑树想起自己的母亲，与这对母女的情况何其相似。他倒不担心母亲被感染，老家那个偏僻的小村子，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外乡人经过。但是母亲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债务的压力、辛苦的劳作和没甚营养的吃食令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眼神也不太好了，每晚在昏暗的灯下做针线让她视力减退得厉害，而一件成品被镇上来的人收购只能赚几分钱。上次回去郑树劝母亲晚上别再做活了，母亲却不愿意让债务的压力都落在儿子肩上，做活的钱虽少，能补贴十块八块也是好的。
　　耳边是丁媛媛小声的抽泣，郑树念着母亲，心有所感，眼圈不禁也红了。他抬手在脸上迅速地抹了一把，站起身往外走。
　　“上哪去？”崔晓彬在后面喊。
　　“厕所。”郑树头也不回地走了。
　　崔晓彬小声嘀咕：“楼里有厕所，跑外面干嘛去？”

　　郑树没有走远，驻培办外面就是操场，他在操场边缘的观众席上坐下。天边渐渐发亮，初夏和煦的晨风安抚了他焦躁的情绪。
　　想到母亲，自然而然又想到了还债的问题。隔离期间不能出去打工，没有收入，也只能这样了，郑树接受了现实。况且债主就算想来找自己要钱，现在也进不了B市，更不可能进入隔离区了。郑树唯一怕的，是对方找不到自己，会去老家找母亲要钱。
　　那个债主是父亲以前打工的黑煤窑的老板，人奸得很，跟他借钱也是没办法，村里的乡亲和父亲的工友都拿不出那么多医药费。那老板会借钱还是看在老郑家有个儿子的份儿上，还不起债可以把郑树拉去打工。当初债主追上门时，母亲把家里的地卖了抵了两万，他们那偏僻，地里产量也不高，卖不出高价。老板还欠着郑父两万块的工资，说好那笔钱也算还债了。郑树又跟人家签了合同，每月会往对方账户里打1200块钱。这是郑树能做到的极限了，他又要上课又要参加国防生平时的训练，打工挣的钱要给母亲寄一些生活费，自己还要留一点吃饭和备用。过去的三年零九个月，郑树一个月都没有落过，还了对方五万四了。加上卖地的钱和父亲被拖欠的工资，只剩下六千块就能还清债务了。
　　隔离期应该不会太长，郑树安慰自己，时间长了这么多人脱产完全靠国家供给也不太现实。一个月，最多两个月没有打钱，对方应该不会这么计较吧。
　　想到再过几个月就可以无债一身轻，郑树心里稍稍有些放松。想自己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小子，在这个大都市里生活了近四年，即将本科毕业，毕业后还不用担心工作，在这个失业率是银行利息两倍的年代，郑树觉得自己选择的路还是挺光明的。有一份温饱不愁的工作，再能把母亲接到身边，这就是他对未来全部的期待了。
　　身后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郑树以为是配给车又来送物资了，今天可真早，天还没完全亮呢。操场那一边是校园的围墙，站在观众席最高处可以看到外面。郑树站起身朝外观望，见两辆墨绿色带棚子的大解放朝学校开过来。车子停在校外，从其中一辆车上跳下一群全副武装的战士，下车后所有人自觉整队集合。
　　郑树数了数，三十个人，他心里嘀咕：“这是要干嘛？”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从驾驶舱里出来，对这一个排的士兵说了什么，一部分人立刻跑向第二辆车，从车厢里往外搬东西，帐篷、成箱的水和各种不知名的物资。之后全员解散，有人开始搭帐篷，有人收拾整理东西，没有人大声喧哗，一切井然有序。
　　这是一队训练有素的士兵，郑树在心里判断，只是不知道他们来执行什么任务，看样子还会在这驻扎一段时间呢。
　　“郑树！尤主任来了，快回来！”
　　崔晓彬在驻培办门口朝这个方向喊道，声音在这寂静的清晨传得很远。郑树挥了挥手，临走前又朝外看了一眼，发现那队士兵里有个人也正仰头看向他。晨曦的微光从那人背后照来，看不清面目。
　　郑树没有在意，跳下观众席往驻培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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