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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心(四)
——我们的。
姜婳睁开眼,所见是漫天的飞雪。她处在一个小小的街道。不远处有四五个孩子聚集在一起,向一个小些的孩子砸着雪球。除了中间那个孩子,周围人的五官都模糊一片。
吵吵嚷嚷地,可姜婳却听不清,只有个别几个词句格外清晰。
没爹没娘的臭小鬼!小要饭的!寄生虫!
被砸的小孩无动于衷地前进,大些的孩子愈发恶劣了起来。在小孩走到身边时一伸手将他推倒在地。
小孩慢慢地撑起身子,可周围的孩子却时不时地踹上一脚。
臭小鬼!没人要!鬼都不理!
姜婳觉得鼻头一酸,她想过去将小孩拉开。然而身体沉重地无法移动。她想起了少女的嘱咐,才感觉到冰冷无情:你所见的都是已经发生了的过去,你什么都无法做,什么都无法改变。
只能在一旁做个旁观者。她从没有一次,对于自己的无力感觉到如此厌恶。
小孩伏在地上,没有了动静。周围的孩子有些惊慌,领头那人似乎鼓起了勇气,骂骂咧咧地上前便踹。
这一脚来得重,却并未落到小孩身上。没了动静的小孩忽然向旁边一滚,领头的孩子重心一偏被轻而易举地放倒在地,幼小的孩子举高了手臂向下砸。
最为年幼的孩子打不过最为年长的人。所以他握了一块石头。
“我有名字。”小孩开口说了第一句话,“顾蔚书。”
姜婳闭上了眼。
——我们的相似之处。
再次睁开时已是下一个场景。小院轩窗,少年的身上满是青紫。白发的长者面有怒色,不停斥责,似乎是因为少年经常与邻家的孩子打架。
姜婳看了半天,勉强辨认出老人是阿翁。少年自然是顾蔚书。
“……我不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少年死硬了不低头,确实是他一贯的性子。
阿翁盯着少年许久,叹了口气,颤巍巍地进屋里拿出了个绣线的本子。“你爹给你留的。好好看看吧。”
里面是大量的画,工笔的花鸟,写意的山水,更多的姜婳认得。
那是春风画卷的局部仿作。几乎足以乱真的临摹。
滴答。纸上出现了一块深色的晕染,陈旧的色料微微晕开。少年吃了一惊,手忙脚乱地去擦。可结果是越擦越乱。少年的手臂被挡开,阿翁将画纸移开,拍拍他的肩膀,说:“哭吧。就这一次。”
记忆内外,都已泪流满面。
——我们的相似之处,远比我们。
少年在先生指导下习画,不小心打翻了墨盒,只好吐着舌头道歉。先生板起的脸是姜婳极熟悉的,她也曾恭恭敬敬地叫他墨先生。
少年偷偷翻了院墙,拐去旧书屋,装着金主的样子诓书屋见钱眼开的老板。从书屋带回来一幅画,画的是竹林和恬静仕女的侧影。题字是怡,署名是魏。少年抱着画卷翻了回来,在陌生的庭院里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姜婳?表小姐?”
这想必是一句禁忌。像是打碎了约束记忆的牢笼,大量支离破碎的片段汹涌着将姜婳淹没。
女孩认真地临摹着画,少年远远地看着。偶尔会做一些恶作剧。看女孩沉静的脸庞被丰富的表情填满。
女孩抱着膝,微微扬着头,看着叶子间漏过的细碎的阳光。
女孩俯下身,凑近去看一朵盛开在路旁的无名的小花。
吃惊的女孩。羞恼的女孩。烦恼的女孩。微笑的女孩。
“表小姐若是缺什么画具,不妨告诉蔚书。”
“只要姜婳欢喜,蔚书自然欢喜。”
“婳儿的画总是太孤单了点。”
她。她。她。
姜婳死死地抱住头。
“够了。……够了。”
——我们的相似之处,远比我们以为的更多。
最后一个破碎的画面结束于女孩被娘搂在怀中,男人的脸隐藏与帷幕之后,又转身离去。
纷杂的声音也被一并带走。取而代之的,是女人低低的抽泣声,开始微弱,而后逐渐清晰。
“算我求你,你放过那个孩子。”女人声声哀切,“那个孩子,婳儿是无辜的。”
男人背对着女人,痛苦地闭上了眼,说出来的话却冷硬无比:“你嫁与那个男人时,可曾想过我和爹?”
男人的话字字诛心,每说一字都让女人的脸色苍白上一分:“蔚书,魏书。我自小不知父母。若非偶然见着了爹的旧画,我竟不知我原本不是姓顾。”
“若非是棂前姜夫人哭得那一声,我竟不知姜夫人的闺名也是怡儿,和我娘一样。”
“姜婳院子里,真是好一片茂盛的竹林。夫人说,是也不是?”
女人噗通一声跪下:“可是你和婳儿终究是兄妹。”
“我知道。”男人说,“所以我恨她。”
记忆如一场痛苦的梦境。醒来时想告诉自己这不过是虚假,可是泪痕却提醒了梦境的真实。
“有结果了么?”
“是。”身旁摊着清水和毛巾,水温正好。她被安置到屋内,隔着珠帘屏蔽了可能出现的窥探的视线。“姑娘是个温柔的人呢。”
“是么?或许吧。”少女笑笑不置可否,一成不变的嗓音此时却让人感到安心。“萧冒昧问一句,姜小姐后悔么?”
“不。”姜婳站起身,露出微苦的笑容,“但如果可以选择,我宁肯不要遇见他。”
姜婳只有一颗心。遇见他之前,心是自己的,会开心,会痛。遇见他之后,心是他的,会更开心,会更痛。她不后悔,但是她怕疼。
她想她以后再不会哭了。
“姜小姐的大婚可是在三日后?”
“是。”
少女托起斟满的酒杯,笑容浅浅:“祝姜小姐与相公琴瑟和鸣,鸾凤相随。”
“谢谢。”
只要不去爱,就不会恨。剩下的些许叹惋,也不过随风而逝。
就如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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