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人不及旧时光

　　猫从梦中醒来，手脚酸软，感觉像是浸在水里，闷得心悸，耳畔似乎还能听见那一日的知了聒噪。
　　她后知后觉地从被子里钻出来，濡湿的发没精打采的黏在脸上。大概是长时间憋闷的缘故，脸上红扑扑的，似乎有些循环不畅。火车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动起来，风越过窗拂到她的后背上，凉飕飕的，猫伸手一触，果然衣衫被汗水浸透了，黏湿的贴在背上。
　　猫扯了扯衣领，获得一些凉风钻进衣服的凉意。目光落在整洁的对铺，苏医生不在，连带那本厚厚的《资本论》也消失无踪。
　　那人走了吗？
　　猫歪着脑袋想，但由于这次旅行时临时起意，两人都没有时间准备行李，她也就失去了判断那人存在与否的线索。
　　窗外的风刮得大了些，猫被风沙眯了眼，眼眶很快地红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得了病，要死了。明明上午还很苍白的“胃癌”两个字，现在却那么深刻地让她联想到了生命。似乎之前的淡漠都是伪装，在这一刻，在这个狭小的、只有她一个人的车厢里，猫很想大声哭泣。
　　于是，就像是沉闷夏日里的第一滴雨，猫听到一声水滴炸裂的声音，那是她微不可闻的抽泣，断断续续，逐渐变成了小声的呜咽，接着……
　　咔。
　　就像是一个机关被触动，猫立刻哑住了嗓子，目光怔怔地盯着一处，一时也忘记了擦眼泪。
　　苏医生皱了皱眉，堪堪收回握着门把的手，走到猫的对面。猫此刻蜷作一团，看上去小小的，格外惹人怜惜。苏医生伸出手来捋了捋她乱掉的头发，柔声解释：“我怕你醒来会饿，就出去找吃的了。”
　　猫不说话，苏医生就蹲下身，目光灼灼的看着她。猫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开口嘟囔到：“那吃的呢？”
　　苏医生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唇角弯出一个柔和的弧度，“火车上的吃食不适合你的胃，到了青岛，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好不？”
　　猫点点头，莫名的不想哭了。

　　“很无聊吗？”猫翻了翻手中的《资本论》，眨巴眨巴眼问。
　　“不。”苏医生神情安然。
　　“可是我很无聊。”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猫又重复了一遍，“不是还好，是真的很无聊。”
　　“书都给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猫狡黠地一笑，“苏医生，讲个故事吧。”
　　“我看起来像会讲故事的人吗？”苏医生反问道。
　　猫突然合了书，信誓旦旦的盯着他，“你像是有故事的人。”看着他变了又变的脸色又不慌不忙地补充到，“其实我大学的时候也选修了心理学。”
　　苏医生轻轻地笑起来，和猫平日听过的男子的笑声都不一样，听来有些说不清楚的舒服的感觉。窗外的夕阳的余晖也在这一刻落在他的脸上，他的神情变得异常柔和，那双眼也变得愈加深邃。
　　“我倒是很愿意给你讲我的故事，但我的故事远没有你的故事精彩。”苏医生敛了笑意，又换回那副淡淡的表情，“印象最深的大略就是和那时候的兄弟们追几个女同学，打几场架。”
　　“打架。”猫对这个词并不陌生，似乎又想起了那段时光，“那我给你说说我们年级的第一场群架吧，是由一个女孩子引发的。”
　　“许年年？”
　　“不。是顾晓北。”
　　“就是找于两忘茬的那个女孩子。”
　　“对。”

　　很多年前，于两忘曾经说过，人与人之间的相遇本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的事情，因为一切故事都是从这里开始。有一种相遇是一见钟情的默契，还有一种相遇是冤家路窄的延续。此刻，她与顾晓北的相遇明显属于后者。
　　顾晓北粲然的笑颊在触到她的目光时停滞了半秒，随即眸光下敛轻声道：“于两忘，终于见到你了。”
　　右手轻轻抚上胸口，于两忘缓和了几次呼吸，才强扯出一个笑脸说：“晓北，好久不见。”
　　轻描淡写的语气激出了顾晓北心底的怒气，她高傲地抬起头说：“三年的确是一段很长的时间。但不该忘的事情，我一样都没忘。”
　　于两忘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目光游移道：“记性太好不见得是一件好事。有些该忘的，还是让它忘了吧。”
　　“你倒是释怀。”她象征性的一扭头，自言自语到，“也对，没听说哪个干了坏事的人还会天天念叨着。”
　　于两忘垂眸苦笑，并不打算与她多作纠缠，仍旧从自己这头向她那头走。
　　顾晓北注视着越来越近的身影，心中说不出的五味陈杂。任由操场突然刮起的风撩拨她的长发，卷起的灰尘迷了她的眼，然后在擦肩的瞬间问：“见过我哥了吗？”
　　于两忘下意识地停驻侧目，看见她的唇彩在秋日里泛着迷离的光泽，好似轻易消逝的快乐时光。她说：“顾晓北，于两忘已经不是当初的于两忘了。”随后收敛了目光，不着痕迹地离开。
　　“于两忘！”顾晓北突然软了口气，“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没有。”她不为所动的向前走，宛若被设定好的冰冷机器，重复着单调的动作。迎着毒辣的日头，双眼被过于明亮的光芒刺得看不清路途。
　　而顾晓北留守原地，不曾挪动，也不想挪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肩上被人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顾晓北被吓得一个激灵，当即转身破口骂道：“你脑子有问题啊！”
　　来人不恼也不怒，摸了摸后脑勺说：“顾晓北，我叫张晗。我喜欢你，做我女朋友吧。”
　　“拒绝。”
　　想也不想就从他身旁走开，张晗下意识地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顾晓北猛一扭头，甩掉手上的桎梏，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张晗尴尬的甩了甩手说：“顾晓北，我不会放弃的。”
　　顾晓北嗤之以鼻，匆匆回了教室。

　　下午休息的时候，顾晓北一如既往地沉浸在冥想世界无法自拔。坐在身旁的张有见了，抓起一捧沙砾在她头上抖了几下，洋洋洒洒犹如蹁跹的灰色精灵栖息在她乌黑的发间，好似古稀阿婆饱经沧桑的银发。
　　“阿嚏。”顾晓北刚一恢复焦距，就看见张有那张憋笑的脸，和自己头顶来不及隐藏的罪魁祸“手”，唇角泛起一抹诡谲的笑意，娇媚地叫到，“张~~有~~~”
　　“诶……诶……”张有只觉得自己的骨头都快软了，两只脚已经处于待命状态。
　　“老娘揍不死你！”
　　顾晓北捡起一个水瓶就丢了过去，饶是张有早有准备，后脑勺还是被狠狠地砸了一下。他幽怨的转过身，又将水瓶反手砸了回来，顾晓北左躲右闪，又顺手抄起一把扫帚……
　　刚才还在休息的同学早就逃出去避难，两人正打得难分难舍，顾晓北却突然撞到一个外物，步伐一滞，眼看着扫帚飞到了眼前却硬生生的停住，略微耳熟的声音从头顶响起，“敢动老子的女人，你不想活了。”
　　抬头一看果然是那个张晗，顾晓北张口就骂：“老娘什么时候成你的女人啦！”
　　张有这时也收敛了痞笑，用八戒的招牌姿势将扫帚扛在肩上，暧昧不明的说：“我们之间的事，你算老几？”
　　张晗直直地看着顾晓北问：“你和他什么关系？”
　　“要你管。”
　　张晗脸色顿时有些难看，顾晓北不屑地丢掉手里的扫帚，朝一旁看热闹的人吼了一句，“看什么看！”
　　观众立即做鸟兽状散开。
　　张有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就是就是，没关系的人滚开。不要妨碍我和晓北妹妹沟通感情。”
　　“靠！”张晗反手打在教室的墙壁上，轻蔑地指着张有的鼻子说，“有种今天晚上后校门见。”说完，又踹翻了一张桌子，愤愤而去。
　　张有并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如此迅速，但有架不应，岂是男子汉所为。他当即掏出手机，对电话那头的人喊道：“小白，晚上到后校门，有人找兄弟我的麻烦。”
　　顾晓北觉得无趣便独自去走走，任凭炽热的风扑在脸上，整个人被阳光烫得有些麻木。而在匆匆赶来的夏之桃眼里，她的表情金色的光芒中透出无尽的安详和一种锥心蚀骨的寂寞滋味。
　　她又向前走了几步，高跟鞋踩得踢踏作响，“晓北，刚刚出什么事了，张有给沐晨打电话，好像是要干架。”
　　顾晓北闭着眼，言简意赅的叙述了一遍事情的经过。
　　“我听说，那个叫张晗的是乡镇里考上来的，在他们原来的学校里混得很好。”夏之桃担忧的皱了皱眉头，“晓北，要不把你哥叫来吧。”
　　“关我屁事。”
　　顾晓北转身离去，有朵云很快的笼上她的身姿。
　　有人喜欢她，她不在意。
　　有人要打架，与她何干。
　　在这个世界，她在意的人只有那两个人，在意的事也只有那个人之间的事，其他人，可有可无罢了。

　　“都是孩子心性……”苏医生谈谈的说。
　　猫抬眼看他，“敢问苏医生有多成熟？”
　　“我都快三十了。”苏医生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感叹，“也喜欢过女孩子，也为女孩子打过架，现在，还能陪一只猫旅行。”
　　猫不置可否地笑笑，又想到了自己的病，想到自己快二十八岁了，想到母亲曾经说过，二十八岁之前一定要嫁出去，目光不自觉地就落在了苏医生儒雅的面容上，陷在那双吸引人心思的眼眸里。
　　“苏医生，你会不会丢下我？”猫突然就问出了心里的那句话，又略显尴尬地低下头，“因为，你看，车票什么都是你买的，总感觉……恩，你很吃亏的样子。”
　　“你在害怕吗？你也有害怕的时候？”苏医生开怀大笑起来，露出很整洁的八颗大白牙，“我一直以为敢和一个陌生男人踏上旅途的女子应该无所畏惧。”
　　“我也以为我是无所畏惧的。”猫在这一刻把自己的真心话都说了出来，“但发现我一个人在这个房间的时候，我突然就害怕了。”
　　这样的猫是苏医生不曾见过的，就像那一夜在寒风中唱着凄美的歌，眼泪犹如珍珠般划过脸颊的狐狸。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抱住她的冲动，但是他没有。
　　猫又轻轻地开口：“苏医生，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旅行结束后，你还是不能陪在狐狸身边的话，和我结婚吧。”
　　苏医生神情微滞，眼眸中闪烁着说不清的神采，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似乎正在遏制着某种表情。他有些无措地低下头，猫也不急着逼问他。
　　两人就这样沉默着，思考着……就在猫以为他要用这种静默的方式委婉拒绝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答道：“猫儿，我接受你的提议。我会好好待你的。”
　　猫瞬间就呆住了，窗外的风撩拨起她的发，她的目光再也无法从面前的男人身上移开。她心中有种酸涩，而他却目光坚定，笑意儒雅，以至于猫走到自己生命终点的那一天都无法忘怀他这时的表情，那种好像是专属于她一个人的幸福的表情。
　　于是，医生和他的病患缔结了他们的第二个约定。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