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薄晚

　　不是每个人都有周勃那样的心胸和气度的。芸芸众生中，更多的，是趋炎附势之辈。

　　薄晚这样想着的时候，恰逢暴室的一个婢女出来倒水，不等她闪避，哗啦一声，一盆水兜头贯下，浑身顷刻湿透。薄晚抹去脸上的水痕，正要睁眼看看是谁，眼前已经了无人影。她叹口气，只得一边拧着湿衣服一边往织室去。

　　看见浑身水淋淋的她，赵子儿慌忙跑过来：“夫人，这是怎么了？”一边问，一边帮着拧湿漉漉的衣服。

　　“怎么了？还不是又受人欺负了？”一旁的管弦安然坐着，屁股都不曾抬一下，嘴里却讥讽道。

　　薄晚任由她讥讽，不置可否，进内室取一件干净衣服换上。

　　管弦还是不罢休的埋怨道：“你说你有什么用？连仇人都看不清？想报复连对象都找不到，真不知你当初是怎么管理魏王府的。”自从离了魏王宫，管弦对薄晚也不似以往那样尊重，有事无事总要揶揄几句。薄晚听得习惯了，也就当做耳旁风，随她唠叨。

　　不过她说的倒是实情。在魏王宫，薄晚处理起家事头头是道，而自从被发配到织室，管弦的处事能力倒处处比她高明，也不知她是如何对付那些难缠的暴室、作室婢女的，反正薄晚和赵子儿是时时处处受人欺侮，管弦倒能独善其身。

　　薄晚换了衣服，举步正要出去，管弦自后面轻哼一声：“又要去看那个老太婆？”

　　薄晚回头叹道：“她也很可怜。”

　　“我们又比她强到哪儿去？我看你就是个滥好人！”管弦不无揶揄道。

　　薄晚充耳不闻，只管迈步往前，不一会儿就到了作室。她瞧瞧四下里无人，加快脚步，朝最左边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屋，径直敲了敲门，门里却无人应答，薄晚也不见外，直接推开，朝里走去。

　　就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斥道：“你还是改不了王夫人的臭毛病！明明知道我在屋里，还敲哪门子的门！”话没有说完，已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室内光线浮动，昏暗中可以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女人，露出一双锐利似刀的眼睛，炯炯有神的盯着来人，身下一张破席，堆着一卷肮脏的羊毛毡，用以裹身，形状甚是可怖。

　　薄晚上前扶住女人，帮忙抚着胸口，又去倒一碗水，慢慢喂她喝下，那女人方缓缓平息了咳嗽。

　　“生气了？”老女人冷冷问。

　　“没有。”薄晚温和的笑着，掖了掖羊毛毡，“您的咳嗽越来越厉害了。”

　　“左不过是一个死字！有什么好担心的？”说着眼睛在薄晚身上一转，声音凌厉起来，“怎么换了衣服？又受人欺负了？”

　　“没——没有——”薄晚连忙矢口否认，却红了脸。

　　“看你连撒谎都不会！真是奇怪，魏豹当初怎么会看上你这种女人！”老女人看来颇为魏豹抱不平，可话题一转，马上又刻薄起魏豹来，“魏豹那厮，也不是什么好鸟，兵败了，就连忙把你献给了刘季。他也不想想，刘季那厮，又是什么好鸟？只怕他将来死了还要帮刘季当靶子！你虽然懦弱，倒是他辱没了你。”

　　“夫人——”薄晚轻轻唤道。

　　被称作夫人的老女人摆摆手道：“罢了罢了！知道你不喜欢听这些。那就说说，今天怎么受辱了？”

　　原来这老女人是秦朝大将王离的夫人齐氏。王离兵败被杀，他的家眷四散流落，不及逃走的，俱被掳来这里做了奴婢。齐氏因为年迈，又久患咳疾，无法劳作，便被弃于作室一角，起初还有昔日旧仆前来探望，但她嘴角厉害，向来说人不留情面，那些旧仆不过往日情面，及至见她如此境界，还是如此尖刻，渐渐也就不来了。别人不来，她也不去，就这样成天呆在破屋里，一日日捱过来。

　　说起薄晚和她相识，纯属偶然。那日薄晚奉命来作室要些针线布匹，谁知管事的不在，只余几个婢女在。薄晚说明了来意，那些婢女早听说织室来了几位魏王夫人，有心见识见识，这下得了机会，绕着薄晚转来转去，嘴里就不好听起来：

　　“哟！真不愧是魏豹夫人啦！瞧这身段！”

　　“你没当过夫人不知道，这些夫人啦，哪一个不是狐媚子？否则魏豹怎么会看上她？”

　　“哎哟！这位夫人姐姐，您如今怎么不穿绫罗绸缎啦？倒跟我们一样，穿起葛布粗衣来啦！您的魏王看见了，还不知怎样心疼呢？”

　　几个人冷一句热一句，薄晚纵然铁了心，做好受辱的打算，也架不住这样连讥带讽，薄薄的脸上红的如血一般，那血珠儿眼看就要一粒一粒迸出来，忽然一阵喝骂从小窗里飘来，字字清晰：“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她再怎么样，也做过夫人，你们这些生来为奴为婢的贱人，连自己的老子是谁都不知道，将来不过是别人暖席的一个丫头，有什么脸面在这里说三道四？”

　　那些婢女似乎颇为忌惮这个声音的主人，闻言停止了奚落，马上四散走开。

　　薄晚受了别人的解围，怎么好意思就此离去？况且她向来宽厚，便循着声音去了女人的小屋，两人就此结缘。

　　不过这齐夫人脾气实在怪异，说起话来夹枪带棒，什么事不由分说便是一顿抢白，对于别人的好心往往鸡蛋里找骨头。薄晚也曾带赵子儿和管弦来探望过，她们见了一面都不肯再去，说是害怕。薄晚心里也明白她们不待见这位老女人，也不再勉强。

　　她倒觉得，这齐夫人虽然言语刻薄，但说出的话，往往一针见血，听在耳里痛是痛，却也是警醒。加上两人身份相似，薄晚隐隐有了同病相怜的感情，对齐夫人，也多了许多包容。

　　“喂！”齐夫人看她只顾埋头，不耐烦提醒道，“又发什么呆！问你呢！怎么受辱了！”说着用脚踢踢薄晚。

　　薄晚便把经过说了。齐夫人听完骂了婢女一阵，反过来又骂一阵薄晚笨拙，惹得咳嗽上来，才歇了嘴。

　　小屋内一时无声，只听齐夫人一阵压过一阵的咳嗽。薄晚忍不住劝道：“说了您不能动怒，怎么还是动怒了呢？这样任性，什么时候才能好？”

　　齐夫人闻言倒是笑了，只是那笑掩盖在凌乱的长发下，看起来有些可怖。伸出鸡爪一样的手，硬硬抓住薄晚的手，叹口气，缓和语气说：“我也知道你们讨厌我这张嘴，可我就是改不了了。薄夫人，来日你可不要学我啊！”

　　薄晚心内莞尔：叫我学也学不会啊？您以为人人生来都会骂人的？嘴里却安慰道：“我若是有夫人一半的魄力，也不会沦落到今天这般境界。”

　　被齐夫人抓住的手重重一扔，擦在地上，生疼。薄晚蓦地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欲要解释，齐夫人已经连珠炮似的发作：“你是嘲笑我么？我沦落如此是活该么？我没有魄力？没有心计？还是没有谋略？该死的王离！若不是他轻敌冒进，怎么会连累我？如今你也来嘲笑我么？”话说得太急，一口气喘不上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薄晚征在原处，一双手机械地抚着齐夫人的胸口，感受着对方心脏剧烈的跳动，不知如何是好。

　　齐夫人瞥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心里也软了几分，其实她也知道薄晚无心，只不过自己向来犀利，借故发作罢了。如今发作也发作了，气也消了，再看她，便觉得有些可怜，但她从来不会道歉，想了半晌，出声道：“薄氏，我们相处也有一个多月了吧？我还从来没有向你讲过我的事，你也没有问过。要不要听听？”话虽如此，语气已经软和下来。

　　薄晚正操心没有台阶下，闻言知道她已想转过来，欢喜道：“好！”却不敢多说一个字，生怕再次惹怒了齐夫人。

　　“要说我呀，那得从几十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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