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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投意合
这会儿,已经是薛时珩十五生辰之后的一月光景。
今日一大早,林府便接到了两份锦丝帖子:一份是赵府胤少爷,一份是薛府珩少爷,皆是指名拜帖府上,林煦亲启。林煦身边有一个贴身丫鬟名希儿,听到传报便出了门,把两份帖子送到了林煦手中。
“姑娘。”希儿将托盘放下,递上帖子。
林煦刚才听及这二人都松了帖子来,自是吃惊;但又想,许是上月见面之后的再次相约罢了。只是又不知,为何这二人各送了帖子来?没有再想,林煦拿起了其中的一份帖子,是赵府的。
打开一看,希儿就凑了过来,随着念:“拜帖府上,林煦姑娘安好。赵二匡胤冒昧,意到林府拜访问候。姑娘回音,可差人送还赵府。”
言语恭恭敬敬,是见惯了的帖子笔墨。
林煦把赵府帖子放在了一边,又打开了薛府的帖子。
希儿又看,念:“煦儿近月可好。听闻庙会将至,我已与姐姐道明缘故,请了马车于辰时赶到府上相接。唯恐世伯介怀,大胆告知到薛府习那针绣女红。如今万事具备,只盼佳人应承,同赴城中热闹,看这人世繁华。薛时珩。”
希儿念完,忍不住笑了出来:“这二人好大的反差!珩少爷的一字一句倒是大方。一个想到府上来,一个倒向让姑娘出府去!”
“他倒是没变过。”林煦浅笑。也许是在礼俗之中束缚太多太久,对于时珩这般的直白言语道词,心中更觉受用。庙会么?好久没看过了。
“那姑娘打算如何回帖?”
“嗯…”林煦笑了,问她:“如果是你,会如何?”
希儿拿起两份帖子,左看右看,一副煞有其事的样子。随即便凑到林煦的跟前,笑:“当然是希望去玩的。”林煦笑了,道:“你这丫头,也尽想着去玩而已!”
“那倒不全是…”希儿坐下来,念及之前薛府宴席,便回想着说:“那次珩少爷生辰,希儿也曾见过二位少爷一面。那二人自然都是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儿,只我又觉得,胤少爷并无特别,说话做事也极像二爷他们;但是那珩少爷,却是随和得紧,对家里吓人都如朋友一般。”二爷指林煦长兄。
林煦看着帖子,若有所思。
“还有啊,珩少爷吧,感觉特别…特别…嗯,不知道怎么说、只觉得他不像胤少爷二爷他们那样肩宽背厚,也不像其他男子那样浑浊。反倒瘦弱些,却又很有气度,那张脸也长得干干净净,看着舒心…”
听到希儿这样说,林煦不禁想起那天再一次见到时珩的情景,只不过三寸距离,连那人眼眸之色都分辨得清清楚楚。
希儿望了望时辰,道:“姑娘,快辰时了。”
那人说,辰时便派人来。
洛阳城郊清风寺。
庙会早早便有人来摆了摊位,现在虽才到辰时,但也有了些人流。清风寺脚上的空旷广场之上,有一抹身影正踱来踱去,颇为不安。
“爷,您别晃悠了…”列缺苦声哀求。
时珩望了他一眼,又继续走来走去。
因今日是外出,而且是这般人流繁多之地,家中丫鬟便取了一套暗黑色的虎纹勒袖服,仍旧衬着一双小官靴,腰间系了扇子玉佩以及之前林煦送的香袋;束了头发却没簪冠,只是嵌了一个白玉银环,装饰不多,这般简洁倒衬出了另一种精神。
“列缺,你说她来不来。”时珩问道。
“哎哟,我的爷啊,您这是问了几千几万遍了。放心放心,像爷这样出众人物,林煦姑娘肯定会来的。”
“与我何干?”
“怎得无关。只是小的见爷和姑娘这般般配,心里实在在乎得紧、其实小的也看得出来,爷这是对姑娘有情…”
“打住!”时珩喝道:“只是朋友!”
列缺只是笑了:“列缺跟了爷十年,倒是未曾见过爷对哪个朋友这般心急呢。分明不是朋友之意、爷也不用遮掩,小的对这些事看得出来…”
“还说!”时珩摘下扇子敲了他脑门一记。
列缺撇撇嘴,只好不说话。
时珩倒也不晃悠了,在列缺身边坐下。我对煦儿有情?呃——怎么会?我、我分明是个女儿身啊。我与她同为女子,又何来男女之情!心中不禁越想越乱,眉头锁得厉害。
列缺转头看她,见自家少爷似乎心情不好,莫不是刚才道中了心事?
“爷,你看那边有人卖冰糖葫芦呢。”
“想吃就自己去买。”
“…爷,那个人走路好像猴子啊。”
“也挺像你走路的。”
“…爷,你看那边两个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调情!狗男女!”
“那不是两个男人嘛?”
“……”
列缺只得闭嘴,感觉说不下去了。
二人在原地坐了半个时辰之久,庙会已经出现大批人流,各种各样卖艺杂耍的,各色各味地道小吃的,各型各类手工玩艺的。庙会上男女老少,衣饰繁乱,对于来了什么人都看不真切。
“铃铃…”
闻及此声,时珩心中一紧。这是特意绑在自家马车上的千里音,是之前家里得的宝贝,声音细小但是能传很远。只是不知,青冥是否把她接了来?心中没底。
“爷,咱们过去看看吧。”
“嗯。”
二人起身往外走,不防又听到马匹长啸之声,当下怕是马车遇到了什么状况,连忙跑着赶过去一探究竟。岂知庙会上的人实在是多,时珩匆忙闪躲许久,已是有些小喘。
一抬头,眼前的人才走过去,便看到那边远处站着的林煦。
人流之中似是时间静止。
二人相视而笑。
“姑娘你看!那个人放的纸鸢飞得好高!”“对啊,还是个蓝色的蝶呢!爷您看,那只纸鸢多好看!”“爷!您瞧那边,那个人在表演钢□□喉!”……
一路上都是青冥列缺以及希儿三人在高呼,时珩则是陪着林煦走在后头,偶尔见了好玩的好看的,就能得那佳人一笑。现今列缺说前方有杂耍卖艺,三人更是迫不及待地冲到第一排去看。
“希儿!”林煦忙喊。
“由他们吧。”林煦回过头,正看见时珩的笑。“他们也许久未看过这些热闹了,家里几步不出门的,也怪不得。你应该对这些没兴趣吧?”
林煦望向人群之中若隐若现的卖艺汉子,不禁轻皱了一下眉。
“来,咱们去那边坐下喝口茶。”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路边的小茶摊,点了一壶碧螺春。现正是三月春风起,一杯茶水下肚,更觉得春意浓浓。林煦只觉太久没有这样闲适过,心中不禁多了份愉悦。时珩见她一路别无他话,心中有意调缓,便坐到她旁边,凑她跟前淡笑:
“你就不能闹腾些?”
林煦本望着外边人群出神,谁料到时珩会有这么一出,当即被吓了一吓、回过神又是一番轻言轻语:“我又不是你,成日只想着玩。”
虽语气不热,但也算是说起了闲话。时珩的无赖痞性便冒了出来,看着林煦直笑:“想那儿时,你不也是爱玩么?又哭又闹得。现在倒厉害啦?也不哭鼻子了么?”
“你真的没变哎!”林煦没好气地望着她:“匡胤都已经变了。”
“他?”
“他现在为人处事就是未来当家一般,小心严谨,讲究礼数。就像今日,你递来的拜帖同他的一起到达,说想到府上拜访。那一词一句,恭敬得很。”该说是家风严厉还是自己的不喜欢?林煦总觉得他已愈行愈远。
“是有些…”时珩回味起她的话,原来今日除了自己,还有香孩儿的约?心里却突然冒出些莫名的不悦,只觉得兄弟之间怎么这般隐瞒呢?但又未曾想到她自己何尝不是?不过转念一想,林煦最后倒是推了他的拜帖,这点不悦就过去了。
“为何你与众不同?”林煦望向她。
“因为…”时珩回望她,只道:“自小不愿被礼法所束缚,家中以我为上,自是不同。”
“难得,你没有骄纵。”林煦笑了。
只因,我并非世俗男儿。时珩不再回话,只望着外边的热闹,独自深思。
此后的时日,薛家连帖子都不送了,直接每日辰时派了马车来接。林老爷又怎么看不出来是薛时珩之约,只是见她薛家是个四大家之首,若是攀交为亲家自然是好。于是,便是撞见女儿去玩,也权当作不知情了。
而时珩则是在这一段时间里,和林煦去了不少的地方。有那正儿八经的集会,也有普普通通的百姓玩乐,把林煦这几年来再未尝试的事物都玩了一遍。
青冥、列缺二人共事多年,很多事上都有共识。因见这少爷对姑娘有心,便时常退到一边留她二人独处;而希儿作为林煦贴身丫头,近日见姑娘笑容不少,心中也是高兴。便也随青冥列缺一同顽去,让她二人相处。
如此一来,二人心中友情早已升温加热,在这十五年纪,正是少年弥蒙,易付真心的时候。
这一日,几个去了闹市回来,暂且步行送林煦回府。
“煦儿,你对学武有没有兴趣?我教你可好?”时珩与她并肩走着,转过头去问她:“学剑?学刀?还是扇子?”
自李唐陨灭以来,中原地区一度陷入战火纷争之中,重武轻文便成为了这乱世法则。故而各世家子弟自小习武,尚武之风盛行,因此带出了一个热闹的江湖。时珩亦是自幼便开始修习武艺,薛家的要求以及自己的不甘认输,时至十五,对于各大兵器的使用已是游刃有余,而使用的随身武器,则是扇子。
“只是我的扇子在府中…”时珩抿抿嘴,又道:“我那把扇子是我十三岁时得遇一位老前辈,前辈特意送我的。扇骨乃精钢矿纹,扇面边沿隐了银质的刀刃,用上手时可是威力不小呢。只是前辈将扇面留白,让我自己绘图其上。”
林煦听了,有些好奇:“此扇可有名堂?”
“因扇骨乃赭黄精钢且泛红,故名‘残晓’。”
“改日,我替你绘出扇面如何?”
“如此甚好、谁人不知煦儿你画功了得呢!”
“贫嘴…”
几人有说有笑,不多时便到了林府。刚走至穿堂,便看见匡胤远远地从这边走来,似乎还有些垂头丧气的。
林煦有些躲避不及。
其实这段日子以来,赵匡胤送来过不少拜帖、只是几乎每一帖都是同样内容,枯燥无味。仅有一次是相邀踏青,不过那时却因两日前已经和时珩去过一回,便又是拒绝。林煦何尝看不出他这拳拳炽热之下的情意?只是…
“时珩…”林煦想让时珩想法子,一时之间喊出了名讳。
时珩望了望前边,匡胤已是行近,更像是发现了他五人。灵机一动,忙躬下身向林煦行了一个礼,笑道:
“如此,我便回去告知长姐,一并派人相接。”
“嗯…”林煦不知她何用意,只好点头。
赵匡胤本在疑惑他们何以在此处?但是走近时听到这几句话,便知道是有事;再者如今见到了林煦,心中也闹不出忧愁火气,忙上前,行礼笑了:“时珩、煦儿。”
时珩倒是一愣:“香孩儿?”
“你们在聊何事?”
“是这样的。因为听闻煦儿画功不错,故而今日特到府上邀她给我画个扇面。恰逢府里来了个新的戏班子,长姐有请,便顺道说了来。”时珩朝赵匡胤一笑:“正要转道往香孩儿府上去呢,你倒是在这里。”长姐指的是时珩亲姐薛漻。
“漻姐姐之邀,我又怎会不去。”赵匡胤又是行了一个礼。
时珩偷空向林煦得意一笑,惹得后者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若是赵匡胤得知眼前二人这般瞒他,指不定会有多伤心多生气。眼下这样的状况,倒是很像一对小情人瞒了长兄,暗自庆幸。
回府后,薛漻听时珩说及宴客一事,只溺爱地骂她自作主张。但是三句说完,还是吩咐了下人备了几桌好菜,又叫了府里的新戏班子来搭台唱戏,就在薛漻居住地方的院子里摆了起来。时珩自是感激非常,又笑着开口:“姐姐,有菜无酒,没趣啊。”
薛漻拍了一下她的脑门,见四下无人,轻道:“终是个女儿家,小小年纪怎么就那样嗜酒。”
“呃、”时珩讪笑:“我哪就像个女儿家了?对他人来说,我薛时珩可是等同于铮铮男儿的呢。姐姐,好姐姐,你就让我喝几盅罢。”
“也不知你这市井痞气是从哪里学来,那般讨嫌。”薛漻禁不住她磨,只得唤人拿了两坛上好的汾酒来,另又有醒酒茶在后厨备着。
天刚入夜,派去赵、林二府的两架软轿已经回来,直到外院停下。
时珩见他二人进院来,一眼便望向林煦。今日林煦倒是穿了一身素白的裾裙,套着月牙黄的裙摆以及轻纱,头发轻绾,一根玉簪嵌在墨发之中。时珩也是高兴,朝着那二人行了个礼:“胤哥哥,煦儿。”
三人几句礼节,便入了席中,一边用膳一边听戏。
这戏班子的确是新,戏风与那外间不同,名气不大,却是深得时珩喜欢。只因那戏班子常将戏文血泪化,演得悲戚、时珩冲着这样的坦言之风,今晚特意点了一支《刑天逆》。
赵匡胤听了这名,微点头。“听说,那江湖上的绝兵山庄就曾有一件神兵唤作刑天逆,早在几十年前,作为贺礼送上了太白顶天罡流去呢。”
“是吗。”时珩笑了,对有关天罡的话题尽量避免。
林煦未理那二人,只是听这戏文颇新,词曲也是与别家不同,心中不禁多了几分好感。这会儿,又听得那演‘刑天’的小生厉声而唱:
“我要炼就那永世不死之心,我要这天下再无我战不胜之物!”
仅是一句,让台下几个心中震撼了一番。时珩并无他言,只是起身离席,回了房去。
半刻,时珩手捧着一个一尺来长的锦盒回来、《刑天逆》已经唱完,现正换了另一支《荆轲刺秦王》来唱。见他们看得入迷,便放了锦盒走到了林煦身后,拉她到后边一桌去。
桌上正摆了笔墨砚台,各色颜料。
林煦顿悟,这是为了绘扇面呢。
“才女,请吧。”时珩笑着将锦盒打开,递上扇子。
扇骨的精钢矿甚是滑手,暗黄色之中又流动着几抹墨红之色,应是难得的上好矿材、倒也应了那‘残晓’一名。徐徐打开,只见扇面边沿一折又一折的亮银色嵌在里处,渗着森森寒光、的确,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宝物。
林煦将扇子平放桌面,提笔沾了墨,一笔一笔画了起来。
时珩在一旁坐着,却没有去看扇子上的画,只是呆呆地去看林煦的一举一动,开口愣然地说了话:“你可让我看痴了……”
林煦闻言,手中狼毫一抖,点了一滴墨在那扇面之上。但又很快调整了回来,以那滴墨为落笔,继续作画。
“酒吃多了不曾?胡言乱语什么。”
时珩并未察觉不妥之处,反而一脸倔强:“我怎么会那么差的酒量?反倒是你呢,怎么都红了脸呢…可是你好像没喝酒啊。”
“休再吵我。”林煦有一种把毛笔戳向她的冲动。
时珩只得笑了两声,仍旧趴着看她。
台前的薛漻听着戏,另又回过头来。见她二人这般,又是一阵沉思。
这头林煦绘完了正面,待上头墨迹晾干,方才反到另一面去。想了想,便捏着小笔用行书默了一首诗上去。半晌写完时,倒是手心都出了汗。
时珩见她完事,笑了,接过那扇子、刚写的诗句墨水未去,也不敢太大动作。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
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
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
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这一首诗,正是李太白的《侠客行》。
时珩又将‘残晓’翻到另一面,只见其上从左下方开始,画了苍劲有力的一根枝干,往上,分了几杈不多,却也蔓延到右上角去。虽只是枯枝景象,却又画出了一种苍凉之感,隐隐又似有生机。
“何以无红?”时珩望了一下侧旁的颜料朱砂,却是一点未曾用过。
林煦望着她,轻道:“只愿此扇只有枯枝。”
时珩并未明解其意,只是喃喃点头;后又将残晓放回盒中,唤来小厮带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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