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华公主传

　　待送走了静慈师太，我还沉浸在方才的叙述中，久久不能自拔，直到乐婵在我耳边唤了好几声方收敛心神，却见乐婵噘着小嘴道：“公主在沉思什么？奴婢都为您换过三次茶水了，您一动不动的。”说着，将茶碗奉到我手边，道：“这是新换的茶水，公主喝些解渴吧。”
　　我接过茶碗，小啜了一口，又缓缓放下，道：“还是不要请长姐回宫了吧。”
　　“公主怎么改主意了？”含芷放下手中的绣活，走到我身边问道。
　　我叹了口气：“听了静慈师太的一席话，方知长姐的心意。”
　　乐婵“扑哧”笑了一下，道：“昨日公主还那么坚决的要迎大公主回宫，今日却转变的太快了。”
　　“昨日我是不知情况，今日听了静慈师太的话，又怎能狠下心来逼迫长姐。”我幽幽的说道，拿过惠贵妃亲手交给我的锦盒，一笑道：“这个锦盒是用不上了，也白费了惠贵妃的一片苦心。”我把锦盒交到乐婵手上，道：“收起来吧。”
　　忽然，我感觉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一下子警觉起来，喝道：“谁在外面？”
　　听到的喝斥，含芷和乐婵都是一惊，到底是含芷反应快，立刻推开门走出去，四下观看。我心中狐疑，也跟在后面。现在已快到晚膳十分，外面空无一人，夕阳无力的照射下，让人平白的镀了一层金黄色的光芒，院中高大的树枝桠在风中左右摇颤。“也许是我看错了。”我淡淡的说，转身进屋了，回头看着投在窗棱上枝桠的影子，不由得笑自己：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也太多疑了。
　　我斜倚在妃榻上，继续刚才的话题：“乐婵，你把锦盒收好，回宫还给惠贵妃。”
　　含芷不无担忧的问道：“公主，这样真的可以吗？若是皇上怪罪怎么办？”
　　我揉揉脑袋，道：“离宫前父皇也有表示，请长姐回宫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父皇对我宠爱有加，想必不会怪罪。倒是长姐……”我叹了口气，道：“总不能让父皇迁怒长姐，还是要想一个两全其美的说辞。”
　　含芷看我心意已定，也不再多劝，给我剥了一个蜜桔。我随手拿起一本《圆觉经》翻了两页，只觉得看起来枯燥乏味，便丢在一旁，于是唤过含芷，将我随身带来的《尚书》拿来，细细品读了一番。
　　吃过晚膳，乐婵看我闲着无处打发时间，便提议去庵东侧门外的竹林中去散散步。我一听便来了精神，不顾天色已黑，忙换上厚重保暖的衣服，只带了含芷、乐婵掌灯服侍，拿起我最心爱的玉箫，走向竹林。
　　我一向喜欢晚上赏景，在皎洁的月光下，耳边听着风声夹杂着树叶摩挲的声音，昏暗的灯只能照亮眼前的一方土地，远处尽在模糊的黑暗中，别有一番情趣。我心情舒畅，细细的赏了一遍这片竹林，在林间的空地中，拿出玉箫，一曲《碧涧流泉》宛如身临其境，玉鸣声和。一曲终了，余音缭绕在竹林间，久久不愿散去。我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难得求来一片宁静。
　　夜晚毕竟寒冷，我不愿久留，趁着如此心旷神怡之际，便回去了。
　　穿过东侧门，隐约听到一阵喧闹声从左侧的小院中传来——那是长姐居住的院落。我心中狐疑，不知出了什么事，便走过去。走进院子，却见伺候长姐的女尼妙谨张皇的对着屋内哭喊着什么。忽然她看到我，一下子扑到我面前，跪在地上，哭着哀求道：“公主，您去看看……”
　　我见此情景，心中“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感觉油然升起，脑海中浮现出静慈师太口中描述的情景。没等妙谨说完，我推开她，提起裙子跑到长姐的房门前，拍着紧闭的房门，叫道：“长姐，是我……是孝华，您开开门……”然而任凭我怎样叫喊，长姐在房中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心中焦急，不祥的感觉逐渐占据了心中每一个角落，不能再耽搁了。我四下一看，因着吵闹声聚过来了好多人，也有我身边的粗使太监。我指着两个身体强壮的太监，急促命令道：“给我把门撞开。”
　　领到我的命令，这两名太监用身体使劲将房门撞开，又退开一旁。我无暇顾及旁人，三两步走了进去，却见长姐站在方桌旁，一手拿着已经打开的惠贵妃交给我的锦盒，另一只手紧攥着一条方帕，面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浑身犹自不停的颤抖。
　　我见此情景愣住了，然而无暇顾及这锦盒是如何到长姐手中的，上前扶住长姐。
　　谁知长姐未等我说话，一把将我推到在地上。手臂触及地面磕得我生疼，让我的眼泪几乎要留下来。然而当我抬起头，却迎上了长姐一双血红色的眼睛，仿佛要噬人一般，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激灵。在长姐的注视下，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却又是惊恐万分，只是半张着嘴呆呆的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含芷最是沉稳，她见此情景，连忙遣散了院中看热闹的人，关上房门，又让乐婵扶我起来。
　　屋中只余四人。乐婵还未将惊呆了的我扶起，却见长姐颤巍巍伸手指着我问道，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颤抖：“是你！是你故意将这个给我的，是不是？”
　　我茫然的看着长姐手中的方帕，一时也理不出头绪，却见长姐怒火万丈，头一硬，推开伸手扶我的乐婵，跪在地上说道：“小妹冤枉！小妹从不知锦盒中是什么，何来‘故意’二字？”
　　我见长姐只是站在那里冷冷的斜睨着我，身后含芷和乐婵见我跪下，早已跪在我身旁，心中也知道这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释清楚的，于是原原本本的禀告道：“长姐明鉴，父皇的确命小妹迎长姐回宫，但是既然长姐不愿，小妹怎会忤逆长姐？”
　　“那这锦盒呢？你是从哪里得来的？”长姐厉声追问道。
　　“锦盒是离宫前惠母妃交到小妹手中的，说是凭此物可请长姐回宫……”我一语出口，只隐约觉得哪里不妥，再看向长姐，只见她方才因发怒而微微涨红的面庞瞬间惨白，身体摇摇欲坠，似一支无根弱柳。我顾不上他想，从地上站起来扶住她，惊惧的唤了一声“长姐……”，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
　　长姐将锦盒摔在地上，颤抖着双手狠狠的揪扯着方帕，两行清泪顺着她苍白的脸庞滑下，滴在手背上。只听“嘶啦”一声，方帕硬生生的被扯成两半，两道丝线勒出来对的血口子赫然在长姐的两只手手掌上，鲜血一下子涌了出来，殷湿了那方帕，触目惊心。长姐尤不觉得疼痛，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我吓坏了，用仅存的一点理智，忙握住长姐的双手，不让她乱动，和乐婵一起将她扶坐在床上，一面又焦急的唤含芷快去找太医。乐婵拿出一条洁净的手帕，先替长姐简单的包扎。长姐兀自坐在床边呜咽啜泣，任由乐婵为她缠紧伤口止血，只是不住的哭泣。
　　我不住的轻声劝慰，终于长姐的哭声渐弱，变成一声一声的抽泣，最终没有了声音，却是一言不发神色呆滞的看着眼前的空地。太医过来看过伤口，小心的敷上药，离去了。我将含芷和乐婵都遣了出去，只余我与长姐两个人，然后静静的坐在她身边，看着屋内烛光闪动，我想要开口劝劝长姐，然而张了张嘴，却又发现不知该从哪里说起，最终只好作罢，在一旁默默的陪着她。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长姐开口了，声音中透露着无限的疲倦与空洞，不带有丝毫感情，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不用小妹你为难了，我跟你回宫。”
　　我闻言心中一惊，只觉这是负气之言，忙劝解道：“长姐不必如此，在这里清修也未尝不可……”
　　“你觉得我这里是清修吗？”长姐硬生生的打断了我的话，转头看着我，目光中透露着无限的悲愤。她伸手扯下她一直带着的圆帽，一头乌黑的长发飘然落下，我盯着这样一头长发，心中涌起一个念头：长姐不是出家了吗？长姐凝视着我，一行清泪流下，愤怒的嚎道：“他们根本不让我出家！我要寻死，有人救下，我要出家，他们不许，我好不容易逃到这里了此余生，可是他们偏偏不让我安宁！”我茫然的看着激动的长姐，她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抹干脸颊上的眼泪，压住内心的愤怒，冷笑道：“赵惜文！你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安生，我也不让你称心！”她看着浸血的方帕，恶狠狠的说道：“你不想让我回宫，我偏回去！”她愤怒发狠的面庞在灯光下扭曲，十分骇人。
　　长姐用最恶毒的语气念出了她母妃的名讳，声音怨毒宛若从地狱中响起，让我打了一个激灵，再看向她时，迎上了两道寒彻骨髓的目光。她稳稳的坐在床边，嘴角不住的冷笑，道：“孝华明日即可上表皇上，我愿回宫。”
　　我压制住内心的惶恐，走到她身旁，轻轻开口劝解道：“长姐，小妹虽不在长姐身边长大，然而却感念幼年时长姐对小妹的疼爱。因此此番离宫前也是下定决心，绝不忤逆长姐的意愿。今日之事是小妹疏忽了，长姐责罚也是应当，只是……”我犹豫着，终于说出了口：“长姐若是心中苦闷，不回宫也罢。”
　　我一番话说的推心置腹，长姐的脸色缓和了许多，只是定定的看着我，良久，她长叹一声，道：“小妹不必自责，左右我在这庵中也不安宁，回宫就回宫吧。”
　　我看着长姐坚定的面庞，知道再劝也没有用，更何况在长姐心中我毕竟只是一个局外人。也许我永远也不可能知道十四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眼见长姐在这样的痛苦中苦苦挣扎，我内心也充满了愧疚与悲哀。我暗自思忖，也许现在能做的，就是支持长姐的决定了。我一时无语，默默的低下了头，却听长姐传来一句话：“孝华心地仁慈，只是在这皇宫中……”她叹了口气：“你自己多加主意……”说完径自转过身去，不再理会我。
　　辞别长姐，我回到自己的房中，命含芷关上房门。乐婵看我面色不善，深知闯了大祸，一下跪在我面前，请罪道：“奴婢该死！奴婢没有收拾好锦盒，惊了大公主和公主，请公主责罚！”
　　我听闻怒从心中起，脸色阴沉沉的，强压住怒气，也不唤乐婵起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乐婵听我发怒，越发的战战兢兢，带着哭腔说道：“奴婢也不知道那锦盒是如何在大公主手中的。”
　　我皱着眉，问道：“你可曾收稳妥了？”
　　“回公主，奴婢记得清清楚楚，将锦盒放在公主随身物品的那只箱笼里面……”
　　“这倒奇了，难道锦盒还能长腿自己跑出来不成？”我声音不自觉的严厉起来，吓得乐婵跪在地上不停的磕头。突然，我想起了下午的那道黑影，电光火石之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当时有人偷听！
　　含芷看我面色一变，很快反应过来，试探道：“公主……”
　　我见含芷反应机灵，想必与我想到了一起，赞许看了她一眼，平了平心中的怒气，唤乐婵起来，对含芷吩咐道：“去把今日执勤的所有人都叫来，我倒要看看是谁！”
　　片刻，三名宫女两名内监共五人站在下面，垂着头，让这个不大的房间更加拥挤。
　　我悠然坐在上面，一手捧着一盏清茶，一手轻轻的掀起盖子，一阵茶的清香扑鼻而来。我悠悠的品着茶，含芷、乐婵分站我两侧，一时间屋内寂静无声，唯余茶盏相碰悦耳的叮咚声。
　　等到下面的五个人鼻尖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知道火候够了，慢慢的将手中的茶盏放下，轻启檀口，声音不大但是透露着威严：“本公主这里出了件怪事，原本收的好好东西，居然会出现在长姐的手中。你们说，是不是闹鬼了？”我一一扫视过去，突然严厉的喝道：“鬼就在你们当中！”我一向待人宽和，很少疾言厉色，今日声色俱厉，一是借着胸中的怒气，二是存心要恐吓一番，是以一语既出，威严自露，吓得五个人双腿发软，“扑通”一下全都跪下了，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其中唯有最左侧的那个宫女几乎瘫软在地上，我心中明白了几分，淡淡的吩咐其他四人下去，单单留下那宫女一人。
　　我细细打量着这个颤抖的宫女，仔细思索下，想起了她是当初父皇赏赐于我的十名宫女中的一名，名唤柳儿，我见她还算机灵，便带她一同来到宝斋庵，谁想到竟出了这样的事。想到此处，我冷冷一笑：“那锦盒可是你偷走的？”
　　柳儿伏在地上，被吓得几乎魂魄出窍，带着哭腔答道：“奴婢该死！锦盒……偷锦盒是妙谨的主意……奴婢该死！公主饶命！”说着连连磕头。
　　我怒从心起，面若寒霜，讥讽道：“好个忠心的奴才！”柳儿见我大怒，一时不敢答话，只是不停的磕头求饶，片刻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她苍白的额头滑了下来，一股血腥味冲鼻而来。我别开头，嫌恶的拿起帕子抵住鼻尖。
　　含芷见状，连忙插嘴对柳儿喝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不赶紧禀明？”
　　柳儿方敢抬起头，哭着断断续续的禀报道：“只因那日妙谨找到奴婢，说是奉了皇上的密旨，一定请大公主回宫。妙谨想提前知道公主的举动，以便配合，所以许了奴婢四锭金子，让奴婢打听公主的举动。”
　　妙谨……我微微蹙眉，侧目看着柳儿惊恐的面庞，不似说谎，心中狐疑：妙谨原本不是长姐的贴身侍女吗？为何父皇要给她下一道密旨？莫非……
　　我面上阴晴不定，却听柳儿继续道：“方才奴婢偷听到公主不打算迎大公主回宫，也不打算将惠贵妃娘娘所托锦盒给大公主，奴婢私心想，也许锦盒可以让大公主回心转意，便跑去偷偷告诉了妙谨。妙谨就命奴婢……”
　　“所以你就偷锦盒交给妙谨？”我厉声打断了柳儿的话。柳儿一惊，又是连连磕头谢罪。
　　我看着屋中跳动的烛火，联系起前后惠贵妃的举动和从长姐和静虚师太那里听来的所有的话，渐渐理出了头绪。我命含芷暂时将柳儿看管起来，等回宫后在做区处。
　　长姐离宫的原因是什么，只怕不可能知道了。但是这次迎长姐回宫，很明显的是父皇的愿望，但是听长姐方才悲怒之下的话，惠贵妃却并不希望如此，所以她才会交给我那只锦盒。想必惠贵妃确信锦盒中的东西会让长姐远离皇宫，这样未能完成任务的我也会面上无光。原本我打算顺应长姐的心愿，这恰好能称了惠贵妃的心意。然而皇上的一道密旨，让长姐身边的妙谨蠢蠢欲动，她误以为锦盒可以促使长姐转变心意，所以才用重金收买柳儿盗取锦盒。令惠贵妃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锦盒非但没有让长姐却步，反而激起她浓浓的恨意，阴错阳差之下，我的任务完成了，父皇的心愿满足了，而惠贵妃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妙谨作为长姐的贴身侍女，却敢忤逆长姐的心意，虽然她忠于皇命，但只怕也容不得她。想到此处，我立刻又去见了长姐一回，向她说明了前因后果，希望长姐找个理由把妙谨打发了。
　　然而，听完我的叙述，长姐只是淡漠的说了一声“知道了”。
　　我不由得惊愕：“长姐，把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只怕日后会引来祸端。”
　　长姐背转过身，一个声音幽幽飘来：“妙谨以后还有用处。”
　　一瞬间，我忽然发现，面前的这个人不再是我初到宝斋庵与我攀谈的那个人，也不再是一心要远离皇宫远离是非的那个长姐了。仅仅数日，长姐的变化竟如此之大，让我错愕。在回自己房中的路上，我默默的低着头，心情异常的沉重，是一种对于得而复失的惋惜，也是一种对于人心莫测的迷茫。
　　第二日，我便上奏父皇，不日父皇就有圣旨下达宝斋庵，称赞孝阳公主至纯忠孝，十四年修行功德圆满，特请回宫，加封号“忠和”，封为大徽朝忠和孝阳公主。
　　彼时，銮驾御辇绵延数十里，仪仗亲兵百余人，浩浩荡荡迎接大公主回宫，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山呼“皇上圣明，大公主纯孝”。
　　我坐在最后面的车辇内，心中七上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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