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锁芙蓉城

　　第二日从左公馆到火车站一路拉了彩旗，各路口都有荷枪实弹的士兵把守，路人被驱赶到一边，都以为有什么大人物要来，交头接耳，好奇打探。
　　一大早左公馆里便忙活开了，家丁、丫头、老妈子们忙得跟陀螺似的，一会儿拿错了太太的鞋，一会儿弄丢了小姐的首饰;厨房里人手不够，急得大厨直骂娘;园子里花匠细心地修剪花草，家丁们将屋子里上上下下都打扫得一尘不染;而夫人、小姐们则自顾忙着在房间里装扮。
　　余桂芝斜倚着房门看了一阵，腰肢一拧，回到屋里讪讪道：“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呢，看这一家老小忙的。不过就回来个孙悟空，这玉皇大帝还把天宫收拾好了等人来闹呢，真是笑话！”
　　丫头芳怡端了一袭衣裳进来：“那三太太你这身新做的衣裳今天还穿不穿？”
　　余桂芝坐到梳妆台前，不屑地“哼”了一声：“做都做好了，不穿还等着发霉？”她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了一阵，又装作不经意地问道，“那老六的新衣裳也送到了吧？”
　　“是。”芳怡撇嘴道，“我刚去看过了，一身湖蓝锻子旗袍，和三太太这件着实有些相似呢。不过听说她那是打娘家专程送来的，锻子是杭州师傅手绣的花，还镶了金线银丝什么的，配上前两天那一大串玛瑙项链，可真真是富贵得很呢！”
　　余桂芝听后柳眉倒竖，立马走到床脚放衣服的地方拎起自己新做的旗袍怒道：“不就仗着娘家有几个臭钱！难怪那日她要先看过我做的款式，那老六是故意要给我风头看呢！”
　　“不会吧？”芳怡故作惊讶道。
　　“那日我要去做衣服，她一听就立马要和我一起去，等看了我的花样，转头就找师傅做了件更好的，不是有意跟我比，要下我脸是什么？”
　　“那三太太还是换件衣裳吧！”
　　“我若是换了，她还当真以为我怕了她！”余桂芝气愤地将衣裳扔到桌上。
　　突然，她眼珠子转了转，嘴边浮了个得意的神色。只见她三下五除二将那旗袍撕下两边袖子，又拿起剪刀东一剪子西一剪子，再翻箱倒柜将一件西洋服找出来同样剪剪修修。
　　芳怡吃惊道：“三太太，这可是老爷送你的西洋裙，剪烂了多可惜！”
　　余桂芝冷笑道：“衣服坏了倒不可惜，被人比了下去才可惜！虽然她比我年轻，可这身段却大不如我，就算相似的衣裳穿着，也不定谁比得过谁！”说完，再如此这般嘱了芳怡将衣服缝缝补补一番。
　　左森在镜前整理军装，虽已年过五十，身板却依然挺拔威武。何梅走上前来帮他把背后细微的折皱拍平，又把腰间的皮带理了理。左森满意地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系上领口的纽扣道：“嗯，不错！没想到这么多年这件衣服还像新的一样。我看就只有阿梅你能做到如此了！”
　　何梅笑笑，拿起一旁的军帽递帮他戴上，又正了正，才道：“大少爷出去的那一天你就穿着这套衣服送他，以后军队整编又改，再没看你穿过。我想着等大少爷回来时你定是会想起来再穿的，便好好收了起来。”
　　左森拍拍她的肩膀：“果真还是你懂我。”
　　何梅顺手拿了桌上的发夹别住头发的一边道：“从小姐嫁入左家那天起，都已经伺候你二十年了，习惯罢了。”
　　左森摇摇头：“你也早不是那时的陪嫁丫头，这称呼的习惯却怎还是改不了？”
　　“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出去吧，免得错过了火车。”
　　何梅不介意地笑笑，扶着左森便要往外走，却听左森突然顿住脚步叫道：“阿梅。”
　　何梅抬起头，左森正眉头微蹙地看着她，只用一眼，她便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摇摇头：“我明白的。小荞这孩子不懂事，自小就知道跟她哥哥胡闹，现下这情况，还是让她暂时待在学堂里不要和大少爷见面的好。”
　　左森伸手揽了揽她：“嗯，你明白就好。”
　　章婉碧和冯妈正好从外边经过，看到屋里的一幕，冯妈有些不屑地撇嘴道：“太太，你看老爷又到她房里了！”
　　章婉碧的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但又很快遮掩了过去：“只有阿梅最懂老爷的心意，老爷自然多去她那里一些。”
　　冯妈有些不愤道：“想当年太太带她进门，她却趁着你小产的时候勾引老爷，还趁机怀上个野丫头，若不是太太可怜，她一个丫头，依她的身份哪正式登得了厅堂！”
　　原来章婉碧当年小产，左森日日来探望，竟看中了她的贴身丫头何梅，并且强行收了她。那时章婉碧还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哪容得下自己的丈夫有另一个女人，还是自己的丫头？要死要活好一阵闹腾，最终不但伤了身子，还令左森更加厌烦，去到外头拈花惹草，最后更不顾反对娶了个青楼妓女做姨太太。大病一场后，章婉碧才明白了些事，此后性情大变，不但收敛了脾气，还看何梅身怀有孕，主动劝左森纳她进门，此后对他再娶姨太太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主动帮忙说和。果真此后左森对她也越来越信任，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交由她打理，她也渐渐成了家里的主事人。
　　此事虽然已事过多时，但始终是章婉碧心中的一条刺，此时经冯妈再一提起，不由有些愠怒，便拉下脸来训道：“什么野丫头不野丫头的，那可是老爷的长女，这个家的大小姐！而且阿梅以前就算是下人，现在也是老爷的姨太太，你的主子！以后说话最好注意着些分寸，别让人听了去说我不会教下人！”说罢甩手而去。
　　见太太发了怒，冯妈立即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暗暗打了自己一嘴巴子，叫着“太太”赶了过去。
　　待左森他们到时，各房太太、少爷、小姐们都早已齐等在厅里，一眼望去，都打扮得跟过年一样，焕然一新。
　　这大公馆里的小姐太太们难得一起出门，暗地里自然都要比较一番，谁赢谁几分不但自己会留意，外头的人也会衡量，成为好一阵子的话题，所以都格外用心。大家都是以中式打扮为主，也有夹杂西式广袖上衣下裙的，但其中最为特别的便是表小姐张雪婷了。
　　只见她一身雪白的蓬松纱裙，上身格外紧，将身材缚得玲珑有致，而袖子紧贴手臂，到小臂处突然广开大口，飘飘然垂坠而下。头发像竹筒一样一筒一筒卷着，错落有致，头上别了个大大的蝴蝶卡子，更是娇俏可人。
　　“哇！表姐这身洋装可真是漂亮！”年方六岁的左少宗打扮得像个小地主，他伸手想要去摸那纱裙，谁知被他的娘苏玉珍一把拉了回来，便只好乖乖跟在苏玉珍身边不敢再吭声。
　　蒋小倩取笑道：“表小姐和大少爷几年不见，自当要打扮得漂亮些。”
　　张雪婷俏红了脸，又微有得意地拂了拂蓬花的纱裙：“七舅娘不要取笑我！”
　　左森面露笑意，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还是出门吧。”
　　章婉碧清点一下，却发现少了两人，她侧身问冯妈道：“三姨太和八姨太呢，怎么还不出来？”
　　“八姨太说她身子不适就不去了。”有丫头答道。
　　左森“嗯”了声：“随她吧。桂芝又在做什么？”
　　冯妈低声应道：“我这就去看看。”
　　她正待进内室，却忽听到高亢爽朗的一声：“不用了。”
　　大家抬头一看，只见章婉碧身穿一袭紧身改良的旗袍，鸡心领子，领口开得很低，快到胸口，两条膀子也光滑滑的露在外头，裙上的衩开得很高，稍稍一动便露出一大截大腿。她踩着高跟鞋，炫耀似的转了半个圈，大家这才看到旗袍背后竟然也开了个大衩，用半透明的西洋蕾丝连接，半个背部若隐若现，十分大胆！
　　章婉碧见状，皱了眉头：“你看你这身像什么样子，还不快快换了去！”
　　余桂芝向前走了几步，炫动腰肢：“不好看么？”
　　“好看是好看，就是露了些。”何梅面有难色，老实地道。
　　“算了，我倒觉得不错。”左森的性格本来就豪放不羁，随性所欲，犹其喜欢新鲜事物、洋玩意儿，所以才将左少棠送出国外留学，此时见余桂芝穿着新奇大胆，也觉很有意思。
　　得了左森的夸赞，余桂芝更是得意，她几步走上前去代替何梅挽了左森的手臂：“老爷，时间不早了，再不走火车可就到了。”经过毛贺云身边时，还故意得意地瞥了她一眼，毛贺云心里哪有她那么多弯拐，被她盯得有些莫名其妙。
　　左公馆外停了一排汽车，章婉碧、余桂芝和曾泰东随左森坐了头一辆，其余的太太小姐们都依次在后面坐了，由一辆军用吉普打头，浩浩荡荡向着火车站开去，有如皇帝出巡一般。
　　颜洁如和秦耀华买了菜正要回家，却被一些士兵拦住了去路，说是左大帅有要事，路已经暂时被封了。秦耀华好奇打探：“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还封路呢？”
　　一旁有人大惊小怪地道：“你还不知道？今天左大帅的儿子从国外回来，整个火车站都被左大帅的人封锁起来了。”
　　“又是那个左大帅！”颜洁如有些不满地嘟囔，不但为了一己私欲强行要方芷秋嫁给他，现在竟为了接儿子封了几条街，也端的霸道！她扯扯秦耀华：“算了，我们走另外一边。”
　　秦耀华伸长了脖子，有些失望地道：“我们不再看看？难得这么热闹！”
　　颜洁如有些恼怒地微责：“要看你自己在这里看，我先回去了，家里还等着菜做饭呢！”说完也不管他，自己先行离开，秦耀华见她神色不好，再不敢多留，连忙跟了上去。
　　左家的车停在火车站外，早已等在那里的曹成汉走到左森的车门前替他拉开车门，左森的皮靴便跨了出来。所有士兵见着他，立即“啪”地一声，敬了军礼。
　　曹成汉禀报道：“大帅，大少爷的火车应该再过十分钟就到了。”左森点点头。
　　见外头人多，余桂芝便也拉开车门，先是左脚的高跟鞋着了地，旗袍上的开衩一扯，露出一大片雪白的大腿来。外头的人自是看到了，立即在人群中引出低低的惊呼声。余桂芝更是得意了，这才从车里钻出来，故意挺胸抬头，她没着肚兜，而穿着西洋传过来的义乳，令她胸部高耸，曲线玲珑，双手握着新款的皮包，微微靠在胯骨前，很是优雅地站着定了个格，眼睛睨了睨围观的人，这才款款走向左森腻声道：“大帅！”
　　左森道：“火车还要十分钟才到，你不在车里好好呆着，下来做什么？”
　　“我想陪你一起等大少爷嘛！”余桂芝撒娇道。
　　左森哪会不知道她的心思，笑道：“你是怕别人看不见你今天这身打扮吧？”
　　“老爷，你这可冤死我了！”嘴里犯着娇嗔，余桂芝的心里别提有多得意了。
　　章婉碧他们见状也都下了车，围到左森身边。章婉碧虽对余桂芝的行为不满，却识大体地道：“大少爷回来是件大事，我们都在外头等着吧。”见到这么一大群打扮得花枝招展、雍容华贵的太太、少爷、小姐们，人群中自又是一翻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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