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望君何夕

　　张公子果然是有要事在身归心似箭，服了没有解后飞得贼快，虽说身上挂了一人一猫，但依旧不出半个时辰便稳稳地降落在了涘水郡的街道上。

　　一从他身上下来，我便俯身抓起他长衫的下摆，和我的打了个死紧的结，打完后又顺手把小黑捞到肩上扛着。

　　"辛姑娘这是做什么?"张公子皱着眉头问。

　　我拍拍手，笑吟吟地叉腰道:"跟着你啊。"

　　从山上下来的一路上，我仔细地思索了一遍我的的人生理想前途未来，最后得出结论，我要继续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反正师父当时说的是跟着他又不是看着他，我这么做一点也不有违师命。再说了，老娘现在是初踏江湖，没钱没权没经验，在外面少不得被人欺负，跟着他就不一样了，不仅有饭后吃有地儿睡，遇到麻烦还可以抓来当护身符，一石多少鸟啊。

　　我笑得贼欢，提着裙子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

　　没跑几步，他忽又停下，转身:"那辛姑娘跟我要跟到几时?"

　　这可就难说了，肯定得等到我有了很多很多钱，在江湖上有了很高很高的地位，走出去不是被人欺负而是去欺负人之后才差不多。虽说辛姑娘我天资聪慧，但要实现这个目标，恐怕也得需要一段时日。

　　于是我摇头:"不知。"

　　他冷着一张脸，转头回去走了几步，又转过来:"辛姑娘可知，张某乃宫中之人?"

　　当然知道，不就皇上身边的贴身侍卫嘛，师父早就说过了。

　　我点头:"嗯，知道啊。"

　　他回身再扯着我走了几步，又扭头:"宫中不许生人入内，辛姑娘你亦是知道的吧?"

　　哎呀，暗指老娘我是生人，下逐客令呢这是。聪颖智慧如我，怎会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

　　不过我可没这么好打发，我盈盈地笑道:"无妨，混一混就熟了。大不了入宫当宫女，我也是不介意的。"

　　反正入宫我也不会去做公公，没什么损失嘛。

　　张公子闻言一噎，本来一张脸就够冷硬的了，这下好了，整个一冰雕样儿。

　　不怕，冰雕老娘冬天在麟山上看得多了，不差他这一个。

　　他又走一走，停下道:"那辛姑娘可会轻功？"

　　我雄赳赳，气昂昂:"不会。"

　　他的脸又黑了一黑，显然已达到了爆发的极限。我甚是无奈，实话实说啊，诚实是美德，是优良传统，是待人的基本礼貌嘛。

　　张公子愤愤地又拖了我几步，再次回身。我终于受不了了，建议道:"张公子，有话一次说完吧。"

　　他这一点实在是不行，走几步憋一句，婆婆妈妈，小家子气。

　　张公子冷声道:"那我们何时才能回到宫中？"

　　我抓抓脑袋:"没事，慢慢而走嘛。"

　　"你!"他手一扬，老娘虽没习过武，但到底和一大群练武之人厮混过那么长的一段时间，是故我一眼就看出他欲劈昏我，忙一抱脖子，抬头对着他大叫:"你不能如此对待我这样一个纤纤弱质女子!"

　　他一怔，手顿在半空中呆了半晌，最终慢慢放下。

　　我松了一口气，吓死我了，刚才那句话说得我还真心虚。

　　他抬头望了望天，举头望明月，又俯首看了看地，低头思皇宫，很是愁苦不安的样儿。又带着我走了几步，终是一回头，对我道:"辛姑娘，你还是回去吧。"

　　我沉痛地摇摇头。我要让他觉得我是一个很执着的孩子，有理想，有信念，有为之奋斗不息永不言败的精神。而且，更重要的一点，我探头瞥了一眼横在我们面前的涘水江，老娘我......不认识回麟山的路了。

　　这可不能怪我，老娘自从有记忆起便住在麟山上，几乎都不下山，偶尔下那么一两次，去的也都是与涘水江相反方向的青石街，通涘水江的这条路还真没走过。现在就算我想回，我也回不了了呀。

　　他的脸又变黑了，一咬牙:"那么恕张某不能奉陪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双臂一展，眨眼间腾空而起----

　　飞了!

　　我欲扑上去揪他，又怕自己这一抓会把他的裤子扯下来，一个犹豫间，江风突然大作，掀起一件事物扑面而来，登时把我罩了个严严实实。

　　娘的，什么东西!

　　我手忙脚乱地把它从脸上扒下来，这是......

　　我瞬间勃然大怒，娘亲的你个小灰崽狗狗张，你竟然为了甩我，脱了你的长衫飞!

　　-

　　我蹲在江边，郁郁地把两件衣裳上的结用指甲抠开。

　　不就个结嘛......你有至于把衣服脱了吗......你是有多不想带我这么个秤砣一起走......宁可把衣服都不要了......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这里又没人......我还不认路......你这简直就是......欺负我......呜......

　　我越想越难过，一脚把那件灰色长衫踹进了江里，从肩膀上抠下熟睡的小黑搂在怀里，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能不哭吗，这么大半夜的，眼前只有苍茫的涘水江，一个人影都没有，万一出来个鬼，我死得是有多冤哪......就算不被鬼弄死，我不认路又没本事，往后的日子估计就只能当乞丐，肯定也不得善终......就算老天再开眼，我没被鬼弄死，还回到了麟山，可我跟丢了那姓张的，师父老儿肯定也会掐死我......就算就算就算，我命好得师父也不会掐死我，我也不见得会有多好过，其实我知道，因为师父疼我的缘故，麟山弟子中除了大师兄谁都不待见我，大师兄又经常奉师命下山办事，我幼时的玩伴就只有我怀里的小黑。他们不和我玩就算了，还常常趁徐瘦子打坐睡觉时欺负我，就如前几天拿鱼的事，原本应该下山来买鱼的人其实不是我，师傅从不让我下山，是师兄师姐们硬要我去的，还故意刁难我不给我钱，把钱落进了自己的口袋里。有这么一群师兄师姐在，我恐怕也活不了多久多好......怎么着都是死，这怎能不让如此热爱生命的我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呜......我的人生......我的江湖梦......

　　我叭嗒叭嗒落小雨的眼泪终于敲醒了小黑，它在我怀里伸了个懒腰，抬头看我，绿色的圆眼睛怔了一下，忽地直起身，吐出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我的脸。

　　唔，还是我家小黑乖......

　　我拍了拍它的脑袋，忽地又自我安慰起来，谁说我只能当乞丐呢，你看那些传奇故事里的英雄们，大多都落魄过，最终依然闯出了一世侠名，这或许就是我江湖生活的开始，骑马仗剑走天涯，江湖人称大女侠，哇哈哈哈......对呀，我蹲在这难过啥呢!

　　我的心突然就豁达了，开朗了，乐观了，积极向上了，看到江湖在向我招手了，遂止了泪拍拍手抱着小黑站起身来，想了想，又蹲下来继续哭。

　　呜呜，老娘现在身无分文，连今晚睡哪里都不知道，闯荡个屁江湖啊!

　　哭呀哭，哭呀哭，哭得我好饿，哭得我好怕，哭得我好晕......

　　然后我就真的晕了......

　　晕过去的前一瞬，我很纠结地想，我到底是哭晕的呢还是饿晕的呢还是冻晕的呢还是吓晕的呢？

　　-

　　可是，聪明的辛玖我忘了预料一件事----

　　今天是既望啊既望啊既望啊......而既望这一天......涘水江要发、大、潮啊!

　　于是呀，厥过去的我就这样，被美丽壮观的潮水们卷进了江中，成为了水里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一条动人的鱼，鱼旁还有一只肥猫......

　　最后的结果，当我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只精致的小船里。

　　哪儿啊这是？我有些困惑地挠挠头，掀开身上的锦被欲起身，不料刚起到一半，头皮骤然一痛，一下子又被扯倒在了床上。

　　哎呦喂，怎么回事儿？

　　我揉着磕疼的后脑勺朝脑袋下面看去。

　　这一看不要紧，呀，多多多......多漂亮的一枕头啊!这颜色，这触感，这图案，这船主人品位还真不错，从哪里搞来这么一个精致的竹枕，还镂花纹......

　　只是......这花纹把老娘头发夹进去了啦!

　　我还未有所动作，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

　　我扭头，又是心里惊叹一声，呀，多多多......多漂亮的一男啊!这俊俏的小脸，和这竹枕简直是鬼斧神工，天造地设的一对，我们堇国真是地灵人杰，人杰地灵，江山代有美男出，一代更比一代美!

　　见我醒来，他点头微微一笑:"姑娘醒了？"

　　"嘿......"我含糊地哼了个音，继续如痴如醉地欣赏他如同白玉雕琢成的脸蛋儿。啧啧啧，这眉眼，秀色可餐啊。

　　哎，等等等，这眉眼，有点眼熟啊。

　　"你，你不就是那......呀!"我激动地指着他从床上一跃而起，跃到一半又被扯了回去。

　　娘的，忘了我的头发还在枕头里夹着！

　　我悲愤地转头，扯住那几缕青丝又拉又扯又揪又抠地从镂空的缝里拔出来，你是故意的故意的，你一定是妒忌我有一头又黒又长又直又亮的迷人长发，醋性大发，棒打鸳鸯......

　　我用手梳开纠结在一起的发梢，转头看他:"那日在金雀楼中......"

　　这脸，这身材，除了鼻子小了点儿，和那日金雀楼中的蓝衣公子哪里不一样啊。

　　他把手里端着的瓷碗放在桌上，转头对我浅笑道:"姑娘好记性。当日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哎，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我还当我何其有幸，最近老是遇美男，原来都是见过的，我真失落。

　　他又道:"姑娘妙计取鱼，实在是令人佩服。"

　　哎呀，夸得我真不好意思，我挠挠头，想想不对，又放下来拱拱手道:"公子过奖。"

　　他笑着看我，忽道:"在下云初，敢问姑娘芳名？"

　　这句话听起来很是亲切，主要是因为在我看的那些武侠故事里，大侠对姑娘都是这么打招呼的。我当下觉得十分荣幸，笑眯眯地道:"我叫辛玖。"顿了顿，又问，"你姓云？"

　　他嗯了一声，我下意识地抬头望了望天，没看到云，看到了船顶。

　　他又笑了，停了一下，端起桌上的碗走到我眼前:"辛姑娘，把药喝了吧？"

　　我在床上伸展了一下手脚，浑身大量:"我哪里受伤了？"

　　他道:"辛姑娘在江水中浸了许久，受了风寒，已经昏迷了两天，虽说现在已无大碍，但药还是要再喝的。"

　　我本来不觉得，被他这么一说，这才感到头确实有点晕，于是"哦"了一声，接过药仰头灌了下去。古怪的味道，苦得我直皱眉:"唔......你可有冰糖？"

　　"冰糖？"

　　我点头道:"每次我生病的时候，师父一给我灌完那些乱七八糟的药，就会给我一块冰糖吃。"

　　哎，开始想师父了，我这人就这样，骨头贱，天天跟徐瘦子厮混在一块儿时总觉得他恶心又无耻，可是一离开，又老想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心里空落落的，走到哪里都觉得陌生不安。

　　云初四周看了看:"冰糖没有，倒有几块桂花糕，不知是否合辛姑娘意？"

　　桂花糕啊，只有在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得上的东西呢，我的眼神闪亮亮呀闪亮亮，忙不迭地点头:"好啊好啊!"

　　他不知从哪儿变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递给我。我拈了一块放进嘴里，嗯，又香又甜，软软糯糯，比我之前吃过的还好吃。咳，有钱人就是享受。

　　我嘴里吃着桂花糕，眼角余光瞥见他在椅子上坐下，含笑望着我。一时间，我吃他看，我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找了个话题问他:"我怎么会在这里？"

　　他唇角弯了一弯:"那是前天早上，云某的船正在江上航行，突然发现不远处的江面上似乎有一只水獭，结果把船划近了一看，原来是辛姑娘你，身边还有一只黑猫叼着姑娘的衣服扑腾着，于是就把你们捞了上来。"

　　水獭我登时被一口糕点呛到，咳得死去活来:"咳咳咳......你......咳......"

　　他倒了杯茶递到我手上，笑得忒欢:"云某说笑的。"

　　啊呸，说你个球儿笑!

　　哎呀，球儿，我突然想起了小黑，据着云公子刚才所说，老娘的命还是小黑救的，只是自醒来到现在，这救命恩人的毛我都没看见，它上哪儿去了？

　　我把茶一口吞下，从床上爬下来，蹲在地上四处张望:"小黑？"

　　哇呀!

　　我后脑勺咚的一声磕在地上，眼含热泪:"小!黑!"

　　小黑虽然你救了主人我的命，但这不代表你可以突然窜出来扑倒我，也不代表你可以嘴里叼着一块煎鱼突然窜出来扑倒我，更不代表你可以嘴里叼着一块煎鱼突然窜出来扑倒我，还把煎鱼抹到我的脖子上!

　　接下来的这个中午，我和小黑过得非常充实，我一个中午都在打它屁股，它一个中午都在被我打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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