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酒宴设在城内一处馆驿中。
　　明明说张俊缺粮断草都月余了，可是我依旧能见到一道道流水席般的菜色，还有一坛又一坛的米酒。
　　这江州张俊的断粮同承州城外岳家军的断粮——真的不可同日而语啊。
　　我以幼弟不敢居主的托辞坐在了厅堂一侧，让秦熺坐于上位，张俊则在他身侧入座。
　　我对这酒宴上有什么吃的喝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只巴巴等着张俊将他军中的统制们赶快引入堂内。
　　我想见到他，想见一见他这几个月的模样是否不一样，想的忐忑又惶惶。
　　寒暄过后，统制们便一一到了，都是我从未见过的面孔。
　　我听那张俊介绍，这位是陈思恭陈统制……这位是杨沂中杨统制……
　　秦熺便立刻举杯相邀，饮尽再斟。
　　我从第三个开始就有些撂心了。
　　岳飞呢？
　　不是说此次剿匪岳飞居功甚伟么？他怎会排在那么些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后面？
　　是张俊不拿他当一回事么？
　　还是……
　　我一想到岳飞那执拗的性格，顿时有些泄气。
　　他定是没来赴宴吧。
　　如今全军缺粮断草，他怎会抛了岳家兄弟到江州来迎合奉承咱这几个朝廷官僚呢？
　　哎呀，我突然很想抽自己——我早就该想到的嘛！
　　待到所有人皆入了席，果然没有岳家军诸人的任何身影。
　　我已然怏怏，没了半点之前切切于心的期盼。
　　“哎？张伯父，怎么……没见岳飞啊？”
　　正在我琢磨着该如何应对这无聊应酬时，秦熺的声音突然令我打了鸡血似的竖起耳朵。
　　“我听说，这次剿匪那岳飞是立了头功的……”秦熺又道，“怎的不见他人呢？”
　　哎呀呀，秦熺啊秦熺，我头一次觉得他是如此的善解人意！
　　我以后一定对他和善些。
　　“岳飞……十日前已率部返回洪州，为下一站渡江北上追击李成做准备。”张俊回复，“我也曾派人邀他来江州赴宴，不过他回复军中驻扎备战事务繁多，就托我向转运使告个假，不赶来赶去了。”
　　秦熺点头，“原来如此，那……就随他吧。”
　　他……果然没有来。
　　我为确认一个早就猜到的答案而心塞。
　　我这般费尽心思的赶到江州来，他却不在……
　　之后席上觥筹交错，喧闹哗笑，我是半点心思都没有，即使被人敬酒或者相问，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极尽敷衍。
　　熬了大概一个小时，我终于熬不住了，寻了个不胜酒力的借口悄悄退了席。

　　那馆驿并不大，出了大厅并无甚地方可以溜达，略微转了一圈，我只能回房去。
　　张俊给我和秦熺安排的是两间厢房，并不相连，他的在走廊正中，我的在走廊尽头。大概是秦熺说了我性格内敛，素来喜静，所以张俊才如此投我所好。
　　我走了两步，望向走道尽处的窗格，心生疑窦。
　　我先前出门的时候分明还没天黑，我的屋内为什么会有亮光？
　　难道……
　　也不对，苏子厚没事儿跑我房间去干吗？他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房间！
　　快步往那头去，我心里暗暗嘀咕，这馆驿中总不至于还有宵小窃贼吧！
　　行至窗边，我放缓脚步。
　　本想小心为上，观察一下屋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不料里头传来了对话声，让我惊讶的差点跳上屋梁。
　　“……该快了吧。”那是苏子厚的声音。
　　“林大哥怎么会跟朝廷来的人在一起……”
　　这声音、这声音——这分明是岳云啊！
　　他怎么会在我的房间里？
　　岳飞……岳家军不是没有来么？岳云、岳云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我急忙奔到门口，“刷”的一下推开那木门——
　　房间里，苏子厚坐在木桌旁，正同一个少年说着话。
　　那少年虽然背对着我，但只一眼，我便百分百的确定一定以及肯定
　　——真的是岳云，我的岳云！
　　屋内两人显然也被我突如其来的破门而入给惊到了，纷纷转身抬头。
　　下一刻，我只感觉怀中一紧。
　　那岳云一如既往如只燕雀般扑入了我的双臂间。
　　“林大哥，你回来了！”
　　我已经那么久没有听到这声呼唤了，一时只觉心头和喉间皆热热的，鼻尖酸涩，居然说不出话来。
　　苏子厚站起身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
　　“你们说说话，我出去走走。”
　　他有时候还真灵醒！
　　我感激的点点头，他抿抿唇就抬腿走了出去，留下我和岳云两个。
　　可是我们就那么互相拥着，好半晌都没有说话。
　　要说什么呢？什么话都没有这真实的拥抱来的更让人心热欢喜啊。
　　我刚刚还为此行见不到岳飞而感到惆怅失望，没料才十来分钟，上天就赐给我如此大的惊喜！
　　好一会儿，岳云才松开搂住我腰侧的手臂。
　　“有没有吃过东西？饿不饿？”我第一反应就是照顾小吃货的肚子，“林大哥给你去找好吃的！”
　　他笑眯眯的说，“吃过了，刚刚苏大夫已经准备了好一些吃的东西，我早吃饱了！”
　　我点点头，拉他坐下，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快四个月没见面了，岳云好像长高了不少，我略略估摸着他的头顶已越过了我的肩膀。他依旧穿着一年前李嫂缝的那套灰衣灰裤，只是袖管已明显缩到了小臂处。想来在军营中的历练和受苦，果真能让男孩子脱胎换骨。
　　更令我惊讶的是这短暂的离别之后，我竟觉得眼前的岳云连眉眼都慢慢摆脱了幼年那男女不辨的柔和秀丽，依稀有了四五分岳飞的影子和轮廓。
　　“林大哥……真的是你。”他双目锃亮的望住我，仿佛一眨眼我就会消失似的。
　　我捏他的脸颊，微微用力。
　　“痛不痛？”
　　他揉揉脸，点点头。
　　我笑道，“既然知道痛，那就是真的。”
　　见他露出一大截的手腕，我摸摸那衣袖，“林大哥不是给你送了一套新衣裤，怎么不穿啊？”
　　他摇摇头，“我舍不得，这身还能穿呢。”
　　“已经这么短了……”我皱眉。
　　早知道就该关照苏子厚得亲眼见着岳云将衣服换了才能走啊。
　　“林大哥你为什么突然就走了？”他忽而扯住我的手臂，“都不跟我说一声？”切切的双眸闪着光，“林大哥，如果你告诉我，我会跟爹请求，陪你一块儿的。”
　　“我……有私事要办。”岳云的话让我刚刚平复的心又剧烈颤动起来，我忍不住抚住他的发鬓，“傻云儿，你在家中陪着奶奶、爹娘过年，怎能跟着我呢？”
　　岳云想了一想，觉得我说的话也有道理，皱了皱眉，有些落落，“林大哥……可是你为什么要离开爹爹，离开岳家军呢？”
　　离开……岳飞。
　　我听他如此一说，心中更是酸涩。
　　如若我真的愿意离开岳飞，我又怎会巴巴的跟着秦熺到这江州来？
　　“我……不像云儿，能跟着将军学武练兵，我怕拖累了你爹爹呀。”
　　岳云听了，当即摇头，“林大哥怎会拖累爹爹？爹爹不是教过林大哥武功嘛！林大哥使的比我还好……”
　　我不由笑笑，孩子的心啊，总是这般纯粹的。
　　“林大哥，那你……怎么会和朝廷的大官们在一起啊？”岳云又问，“你认识他们嘛？”
　　“我……”岳云的问题真是我一路思想却没思想出结果的难题，“我……在临安寻到了一个远房亲戚，他将我留在府中，然后就给我谋了一个差事。”
　　“是来江州送粮么？”岳云虽然单纯，却极其聪慧。
　　我连连点头，“对，我知道是来给岳家军送粮，就即刻要求来了。”
　　“那……林大哥，你还走么？你还去临安还是跟我回岳家军？”
　　他用了一个“回”岳家军的字眼，顿时令我好生感动。
　　“你……怎么到这儿来呢？你爹爹他……”
　　“爹爹在营中，他……身子不适。”
　　岳云的回答令我倏地紧张，岳飞……身子不适？
　　刚刚酒宴上，张俊分明是说岳飞为备战之事无暇分身才没来江州的。
　　“将军怎么了？”我下意识的抓住岳云的手腕，“是……先前剿匪的时候受伤了么？很严重么？”
　　我想到岳飞受伤，就能立刻映出他在蒜头坡满身鲜血被人抬回来的画面，心已然揪成了一团。
　　“爹爹……是受了些伤，可是……张大哥说没事的，休息几日就好了。”岳云对我一向坦诚。
　　“那……他怎么了？生病了么？”
　　“爹爹……前些日子在检查军械的时候突然摔倒了。”岳云道，“嗯……然后，就说眼睛有些不适，后来，爹爹的眼睛就开始发红发肿……”
　　“怎么会这样？”
　　岳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军中的医官看了，说爹爹是累了，要好好休息。”他似乎意识到了我的焦虑，摇摇我捏着他手腕的指掌，“林大哥你放心，爹爹没事的，我和王大哥出发的时候，爹爹的眼睛已经没事了，就是……吹着风还会痛，所以医官不让他来江州。”
　　原来，岳飞无法来江州迎接朝廷转运使，却是让王贵带着岳云来。
　　可是……张俊既没有让岳云入宴，也没有喊王贵，而是用了一套岳飞忙于军务的托辞来敷衍秦熺和我。
　　这张俊……
　　我对他的印象又恶劣了十二分。
　　“你有没有把将军眼疾之事告诉苏大夫？”我问他。
　　苏子厚自汴京大内出身，医术一向是牛逼的。
　　岳云摇头，“爹爹关照的，他眼睛的事情不能跟任何人说……若说了，朝廷……朝廷就不会让他再领兵出战了。若不是林大哥，我……是谁也不会说的。”
　　我怔住。
　　原来是他自己要隐瞒病况，他……怎的总是如此将那赵构的江山看的比自己的安危更重要？
　　“林大哥，你会跟我一同回去看看爹爹么？”岳云望住我，“林大哥，你不在岳家军，爹爹……经常生闷气的，一直板着脸，也不常笑了。”
　　他的话就似一把又一把的利刃，直直插在我的软肋之上。
　　我恨不得，恨不得长了一双翅膀，即刻就飞去洪州。
　　可是……我如何能？
　　“是不是你……惹爹爹生气了？”我强笑，扯开那让我无法自控的话题。
　　岳云一听，扁了扁嘴，低下头去。
　　我原本只是随便说的玩笑，可岳云的表情让我有些意外……难道他真的惹过岳飞？
　　“我……我有一次在训练御马冲坡的时候从马背上摔下来……”岳云嗫嚅道，“我的枪也掉了，还砸到了马股……爹爹当时气极了，差点……就砍了我。”
　　“啊……”我倒抽一口气，近乎窒息。
　　一时脑中有些晕眩和混乱的印象，只觉岳云说的这一幕颇为熟悉，又让人心慌。
　　许是见我面色很坏，岳云连忙续道，“可是后来张大哥、王大哥都替我求情，爹爹……就没有砍我，只是打了我一百军棍。”
　　岳飞……竟然将岳云打了一百军棍！
　　我对岳飞的严苛教子之法实在心颤。
　　“疼不疼？”我忍不住将他手臂举起，想看看是否留有挨打的印痕。
　　“嗯……当时很疼，疼的都快受不了了，”岳云道，“后来……躺了几天，就好了。”他狡黠的笑笑，“我知道张大哥存心护着我，那一百棍子都打在我屁股上，也不是很重，所以……躺几天就好了。”
　　“傻孩子！”我捏他的手臂，“虽然你爹爹那般打你罚你，可是……你一定要记得，不管你爹爹如何严求于你，他都是为了你好，绝不是存心要罚你害你！”
　　岳云重重点头，“我知道，林大哥，我知道的。爹爹说了，训练的时候如果不刻苦，那今后上了战场，就只有被敌人砍杀了。”他顿了顿，续道，“我以前见过爹爹练功，比我辛苦多了……他每次上阵杀敌，也会受伤。所以我一定要把武功练好，这样以后上了战场才能保护自己，保护爹爹。”
　　我真想将这善良的孩子搂到怀里，狠狠的揉抚一番。
　　可是……望着他越发同岳飞相像的眉眼，还有他渐渐长高的身姿，我知道，我同岳云那亲密无间的相处终是要改变的。
　　我轻轻摩挲他的鬓角，点头说，“云儿总是个好孩子！”
　　岳云没有立刻答话，却如从前那般歪了身子，将脑袋搁在了我的身上……只是以前他的脑袋还只能够到我的肩，如今，已然能越过我的肩胛，抵上我的颈窝了。
　　我明明知道，岳云慢慢大了，正如这四个月的时间，他如那山林春笋般的蹿高了这许多，我一定得注意避忌了。可是当他仍如孩童一般的腻着我粘着我，我却怎样也推不开。
　　“林大哥，你……不在岳家军的时候，我很想你。”他低头去，从衣襟里扯啊扯，扯出一根丝绳，拉出了祥云锦囊，“林大哥你看，你送我的锦囊我一直都带着，睡不着的时候就拿出来闻一闻，还是香香的。”他作势闻了一下，又说，“那次被爹爹责罚，我躺在营帐内几天都不能动弹，也是闻闻它才好的……我一觉得痛就闻一下，闻一下就不痛了。”
　　我被他说得快要哭了。
　　这香囊里不过是几味凝神安气的寻常药粉，怎会有岳云口说的如此神奇？是他自己赋予了这香囊那么多的精神力量，不是么？
　　“林大哥，”他抬眼看我，“你……跟我回岳家军么？我们……一块儿回去看爹爹好不好？”他那般诚恳和真切，几乎要融化了我的一切理智，“我相信爹爹若能见到林大哥，一定会高兴的，他的眼睛也会好的！”
　　我能拒绝么？我可以硬下心肠说不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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