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侠隐录

　　安定长公主的丧仪置办的十分隆重。皇帝辍朝三日，亲定谥号追封，处以国丧之礼。我匿于身披素缟、神色哀恸的安京城百姓之中，望着灵车浩浩荡荡从眼前驶过。她死了，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死去了。一切尘世间的爱恨纠葛、痴恋执念，都随着她的死亡而消散。

　　深夜，我在公主墓前见到了师父。不同于丧仪的隆重，陵墓依公主生前遗愿一切从简，且并未建在皇家墓园，而选在了安京城郊一处山明水秀的荒野，仅有几名公主府的老仆在此守墓。凄凄冷夜，无风无月，师父立在孤零零的圆陵墓碑前，抬起手轻轻抚摸着墓碑上的字迹，乐安淑懿长公主。

　　她终究是成为了森森宗庙里供奉着的冷冷玉碑。

　　我望着师父挺拔的背影融于凄冷的夜色，他是从一而终的冷静淡漠。我看不到他的神色，却隐隐感受得到他不动声色下藏着的寂寞哀伤。我从前一直认为，喜乐忧苦是绝不会出现在师父身上的情绪，哪怕夜深酒酣时他说起自己心中尘念未破，素日行事却仍像是超脱于红尘之外的神，冷静的旁观着世间纷扰，有条不紊的设局、入局、达成目标。可这一刻，我忽然发现，师父的确从未欺瞒过我。诚如他所言，既无法隔绝七情六欲，心中所图便终会被世俗所牵绊困扰。

　　安定长公主，是师父的执念、妄念，亦是魔念。

　　……权倾朝野也罢，传奇半生也罢，那些活在传闻里叱咤风云的人物，末了总也逃不出生老病死爱恨嗔痴，逃不出一抔黄土，一方石碑。或许终有一日，这也将是我的归宿吧。我这样想着。从多年前接过师父递来的馒头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终将走上这条路，这条承载着我的执念与孤独、注定与暴乱阴谋鲜血为伍的道路。

　　“酆儿，走吧。” 是师父的声音。我辨不出其中悲喜，似是一如往常的淡定自若。他仿佛又做回了那尊超脱凡尘的神，步履从容，举手投足间自有贵胄霸主不容拒绝的王者气度。我有一瞬间甚至怀疑那立在墓前孤寂哀伤的人是不是我的臆想。可我又分明记得，记得在黑纱笼罩的公主府，记得师父垂首立在床侧，记得我看见他耸动着肩膀，却听不到一丝一毫的抽泣声。在丧钟凄切的哀鸣中，我震惊的望着师父缓缓低下头，在公主额间落下一个轻如蝶翼般的吻。

　　因公主丧期，品茶大会足足拖延了两月有余方才举办。沉寂许久的安京城终于又热闹起来，湿漉漉的雨气中，我艰难的穿梭于熙熙攘攘前来观战的人群中，一不留神被人撞了个趔趄，好在被人搀了一把，将将站稳。我正欲道谢，一转头却见到一张熟悉的脸，我一愣，心中暗生警惕，微笑道：“多谢望川兄。”

　　“郑兄可来晚了。” 程望川微笑道。我隐约察觉到他笑容中的另有用意，不觉问道：“在下愚钝，敢问望川兄何意？”

　　“天下第一品茶大会可引不来如此多的观众，特别是这样湿滑难行的雨后。” 程望川望着远处的茶艺擂台，悠悠道，“于百姓而言，商人比拼商品是件无聊事，所以，得备点噱头。”

　　……我循着程望川五分神秘三分自得的目光又一次见到了她，那位与我在佛寺萍水相逢、未知姓名的姑娘。在漫天飞舞的黑纱中，影影绰绰显出少女玲珑的身姿。随着琴弦响动，嘈杂热闹的会场竟出奇的安静下来。微风徐来，扬起的黑纱露出她洁白姣好的下颌。我心一跳，琴音转动的刹那，我似是望见她微阖美目间遥遥现出的一丝哀伤。

　　“绛雪楼的花魁，可是花了好大价钱才请来的。” 程望川的声音悠悠传入我耳中。

　　……可我却好似听不见他的低语。乐音婉转，黑纱舞动，她一袭烈火般的红裙翩然起舞。扬袖，转身，跳跃，抬首，起舞时似一只神秘莫测却勾人心魄的魅，目光流连时又似一朵娇媚灿烂傲视群芳的瑰，只一双眼眸便足以颠倒众生占尽天下风华。一曲终了，一舞倾城，她如星河般的眼眸似若无意的落下，四目相对的瞬间，我望见她眼里悲伤叹息的笑容。我心一震，而此时黑纱翩然落下，她双手捧起雨后初晴的天边微光，以奉茶姿势迎来掌声雷动的一舞终结。

　　“……不愧是清舞姑娘啊，果真一舞动天下。” 身旁的赞美声此起彼伏。

　　……可我，却在这支名动天下的舞里，看出从她心底蜿蜒而上寂寂盛开的寥落哀伤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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