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悲欢

　　一年半前两国交战，两军实力持平，僵持了一个多月。最终，黎国一位名为莫佩的小将取下衡国将领项上人头，衡军军心不稳，变为一盘散沙，黎军乘胜追击，赢得了胜利。

　　最近一年，水源镇的人们经常在夜里听到远方传来兵刃交接声、战马嘶鸣声。甚至最近，人们入睡后，街道上会响起战马的铁蹄声和甲靴整齐划一的踏步前行声……这一异象使得水源镇内人心惶惶，天蒙蒙黑时水源镇的百姓便全回到了屋里，不敢夜行，生怕被鬼兵抓去充军。

　　人们都道，那是战死沙场的士兵的鬼魂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还在准备着上战场，建功立业呢……

　　曾有个醉汉夜里与那些鬼兵有说有笑地聊起天来，鬼兵抱怨着“即将要面临的战争”，担心着自己远方的亲人，还说天亮就是奔赴战场之时。

　　第二天那个醉汉酒醒后想起昨晚的事，活活被吓成了个疯子。

　　阳间的战争仅仅打了一个多月，而阴间的战争，却持续了一年。

　　草木从白骨堆中长出，破损的兵刃林立，铠甲四散，乌鹫盘旋。
　　肖离尘站在满目疮痍的战场前，悲悯一笑，有时，活人甚至不比鬼怪。

　　因为沧澜的结界被打破的关系，结界破碎时溢出的千年怨气使得这个战场没有战争时更为阴森。靠天神们完全净化掉这神与魔的千年怨气是不可能的，只要在这战场上死去的人有一丝执念，灵魂就会滞留于阳间，迟迟不入轮回，鬼差也拘不走他们。

　　水源镇有仙人居住，仙人在镇中设了一道屏障，将水源镇作为分界线，瘟疫和鬼魂都无法跨过水源镇北上。

　　水源镇临靠着的那座山上有一棵永不凋谢的桃花树，人们在镇中抬头便可看到那一树繁花。水源镇镇民说，那里就是仙人居住的地方了。

　　冼端云刚刚进入小镇外的树林便见一道白芒从山顶直直向他飞冲而来，他不急不忙地挥袖，将灵力运到掌心，抬掌与白芒硬撞。

　　灵力碰撞的余威在空气中产生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波纹，向四周扩散开来，树木猛烈地向外翻起，被震掉的绿叶随着气流升空，又纷纷扬扬飘落。

　　白芒被震退回去五丈远时光芒褪尽，显露出一名手持拂尘的中年男子。男子止住退势后落入林中，把拂尘甩换到另一只手边，神情不善地厉声问：“妖孽！你来此地意欲何为？若要伤害无辜百姓那便休怪本仙无情！”

　　冼端云见对方是个仙人，便把震后退了一步的脚收回来，手负到身后，不客气道：“借贵地歇个脚，绝不做他事。”

　　霄云子拧眉，从刚才交手来看，孰强孰弱十分明了。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悬殊，若冼端云真想做什么坏事，霄云子还不一定能阻止得了，但为仙者心怀天下苍生，即便蚍蜉撼树，他也愿倾尽自己的一切。

　　霄云子抬手算了一卦，眉头更深，虽卦象模糊，唯一能得出的准确结论就是最近这些年，都不怎么太平……拂尘再甩，他闪身回到山顶，并留下一句话：“你最好守信，否则本仙即便化作尘世飞灰也必不会让你这妖孽得逞！”

　　冼端云嗤笑之，如此一本正经又明事理的仙人委实少见。他转身，形神隐入了山林里，静下心来，开始理脑海里散成碎片的回忆。

　　镇中，易千由和林云渡找了间客栈，洗漱一番，换掉脏破的衣服。

　　易千由随便给自己缠上绷带，穿上新买的衣服，然后把所有要让林云渡带回去的东西都装进袋子里。不过路上为了跟上肖离尘的速度，减轻负担，把药都给扔了……

　　他伤脑经地戴回假面皮，拿着袋子下楼，见女掌柜手肘撑在柜台上笑眯眯地看着客栈中的几名客人，他上前道：“请问掌柜的，这里可有医馆？”

　　女掌柜依旧笑着，用空闲的手给易千由指了方向：“从这里出去左拐，沿大街走到尽头，再右转就是了。”

　　“多谢。”易千由点头道谢，转身欲走，却又回身嘱咐道：“如果同在下一起来的姑娘下来了，劳烦掌柜的告知她一声在下的去向，让她先吃饭吧。”

　　女掌柜点头：“小伙子伤得不轻吧？要注意身体哦。早去早回，别让姑娘家久等。”她脸上亲和的笑容很能感染人心。

　　这个小镇处于战火极易波及到的地带，战后经常瘟疫肆虐，夜间鬼兵借道。渐渐的，承受过这些痛苦活下来的镇民看淡了一切，心态豁达，活着本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况且还有仙人庇护，于是外人看来风雨飘摇的小镇却是一派祥和。

　　易千由想，“这就是肖离尘说水源镇是两大灵气富裕地之一的原因吧？”

　　易千由从医馆回到客栈时，林云渡坐在靠近柜台的桌椅上，桌面摆着菜肴不吃，却光顾着与女掌柜说话。易千由上前坐下，林云渡兴奋道：“小易！你回来啦！”

　　女掌柜道：“二位晚上都不要出去哦，鬼兵虽然不会伤人，但他们身上的阴气会折损你们的阳寿的。”

　　易千由斜眼看向掌柜，问：“掌柜好像不怕鬼兵？掌柜是如何知道鬼兵不伤人，碰上会折人阳寿的呢？”

　　“二位可有听说过镇中的酒鬼与鬼兵聊天的故事？那碰上鬼兵的酒鬼是妾身的哥哥，他第二天醒来不是因为想起自己和鬼聊了一夜才疯的，而是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后来他又一直不吃不喝，没过多久就死了。”掌柜说这话时，笑容依旧，好似口中说的人与她无关一般。

　　易千由连忙站起，摆手道：“抱歉，我并不知道……”

　　掌柜笑着摇头，打断易千由的愧疚之辞：“没关系，谁都会有伤心事，凡事往好处想，才能简单快乐地活着。鬼兵每天夜里都会出征，奔赴战场与另一方鬼兵对抗，以防敌方鬼兵入境，难道这不是好事吗？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像正常的军队出征时一样——万民欢送，给他们送去祝福。有的只是活人的避而远之和万籁俱静的空巷。”

　　听了掌柜的话，易千由犹如醍醐灌顶般，心中豁然开朗，抱拳垂首道：“受教了。”

　　被人们认为不祥的事物，也并非全都只有坏的一面，人和其他生灵一样有七情六欲，兼并着善恶这两种矛盾的属性，会给别人带来不幸与幸运。任何事皆不能以偏概全，妖魔鬼怪不全是坏的，神佛仙道也不全是好的，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须舍弃另一些东西，譬如冼端云为了恢复实力，却毁了方圆十里的良地；鬼兵守护边境，又扰了人们的正常生活。

　　掌柜的指了指桌上的饭菜道：“再不吃就凉了哦。”

　　易千由点头，坐下对林云渡道：“快吃吧，然后回房休息，养好精神比什么都重要，一个时辰后再赶路。”

　　林云渡瞬间丧气地低下头：“哦……”

　　掌柜疑惑地转头，穿过客栈的大门望向外面的天空，问：“不留一晚吗？”

　　烈阳披上红装，西空的云朵变为了橙金色，并向东飘染而去。

　　易千由摇头：“赶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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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挂西山，霞云万里，天又要黑了。

　　易千由把刚熬好的药扇凉了些，递给林云渡，道：“把药喝了，我会送你到河边，那里有船接你回去。”

　　林云渡默默接过药喝下去。当易千由在客栈里说要赶路时，她就再没出过声，这让易千由很不习惯。

　　易千由抿了抿唇，再次问：“你真的不愿嫁八王爷吗？”

　　林云渡咽了咽口水，苦涩的药味在口腔里泛开。她道：“你知道我想嫁的人是谁。”

　　易千由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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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道流水哗哗，一条中型货船停泊岸边，好几个大男人在岸边来回走动，又有两个人坐在船头，应是在等人。

　　“你们……”易千由以为眼花了，又数了一遍，九个全到齐了。

　　易千由和林云渡的身影一出现，那九个人便齐齐将视线落到他们身上，然后该起身的起身，转身的转身，拔腿就飞奔了过去。

　　“小姐！”
　　“我们担心死你了！”
　　“下次别再莽撞了！”
　　“老爷快被气死了！”
　　“没有下一次了！”
　　“还有下次我们就死定了！”
　　“哟，小子，好久不见！”其他人都围着林云渡咆哮去了，老大就不一样了，重重拍了拍易千由的肩，义气道。

　　痛得易千由嗷地惨叫出声，慌忙摆手道：“别碰我，有伤在身。”

　　林云渡抬头，不怎么开心地微笑道：“大师父二师父三师父四师父五师父六师父七师父八师父九师父……”一口气喊完，她停下喘了口气，低声道：“对不起，让大家担心了。”

　　九人露出了欣慰的笑，纷纷侧身让开，老大道：“其实来的不止我们。”

　　一个头发胡须半白的男人从船舱里走出来，轻身跳下船，严肃的脸上有着些许难以掩饰的激动。

　　易千由的手止不住颤抖，惊讶道：“师父……”

　　杨丘仞点头，内心犹豫了下后终卸去威严，爽朗笑道：“快三年未见，徒儿长得倒挺快，但怎么长着长着脸长残了呢？”

　　易千由眉眼弯下，脸上笑着却嘴上不饶人地回敬道：“倒是师父你老了十多岁，是不是天天喝酒不加节制了？”虽然他通过林云渡知道杨丘仞并没有沉迷于借酒消愁，而是因为其他不开心的事……

　　林云渡抱臂，嘟嘴道：“杨伯伯，小易易容了。”

　　杨丘仞收起了笑，忽然严肃问道：“小子身上药味这么重，路上遇麻烦了？”

　　“是遇到了些麻烦，不过没事了。对了！”易千由赶紧把手中的袋子交给杨丘仞，“要麻烦师父一件事。”

　　杨丘仞疑惑地提着袋子上下掂了掂，袋子里发出清脆的“当当”声，他立即停了下来，生怕里面的东西碎了，问：“什么东西？金银珠宝？”

　　易千由笑着摇头：“不是，师父回去后才能打开。里面的东西耐砸，师父不用那么宝贝地拿着。”

　　杨丘仞舒了一口气，转眼道：“那就是不怎么宝贝的东西了？行了，老夫回去后再看，此次来也就是见一见你罢了。哦，还有，你大师兄把那件事告诉你了没？”

　　易千由点头：“嗯。”

　　“不怪老夫？”

　　易千由摇头。

　　“老夫也是想让你的才能得到发挥，留在老夫身边就白费了。”

　　易千由点头，并道：“袋子里的东西就是大师兄偷出来的，请师父务必不要随便拿出来。”

　　“你这么一说，性质就又不一样了，这东西……”杨丘仞隔着袋子摸了摸，然后怔了，连忙回神道：“老夫知道了。”

　　“见也见过了，小渡，为了防止你半路逃跑，你爹可是把你的九个师父都给叫来了，回去吧。”杨丘仞把目光转向林云渡，认真道。

　　杨丘仞收到历风行的信便与在他府上待命的九人一同前往，然后在这里等了差不多两天，差点就要分头行动了。

　　林云渡再度丧气地低头，不情不愿地回道：“哦……”

　　易千由眉眼带着温和的笑意，伸手按在林云渡的头上，和声道：“别再乱跑了，会让身边的人担心的，回去吧。”

　　林云渡泪水溢出眼眶，“啪嗒——”一颗颗晶莹的泪珠打落在脚边的草叶上，霞光铺满草地，透过泪珠折出五彩的光芒。

　　林云渡转身，佩剑掉落在地，将叶上泪珠震起，复又打在叶上，溅散开来，剔透映霞，灼灼耀目。

　　她抱住易千由的脖颈，罕见地哭出了声。
　　“呜呜呜呜混蛋！再见了……”

　　易千由僵硬地回抱她，和声依旧：“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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