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花不欢

　　江清芷倾听片刻，惊喜叫道：“原来是月光。”
　　徐筱筱老大不情愿的瞪她：“若是让你再住上几日，恐怕家都要搬来了。”说归说，还是施展兰蝶划云步，将月光带到了湖这边。
　　月光双脚甫一着地，就欢快朝江清芷奔过来，一把攥住她右手，眼泪汪汪道：“姐姐，你的手好了吗？我们什么时候回家？”
　　江清芷连忙安抚道：“就快好了，好了我们就回去。”
　　月光点点头，看到站在一旁的尹陌，突然打了个寒颤，抖抖索索藏在江清芷身后。
　　江清芷突然怀念起第一次看到她时盛气凌人的样子。那时，她还是天朝最受宠爱的念昔公主，美貌绝世，尊崇至极。以为普天下所有人、所有事都要理所当然顺着她的意思走。
　　可是一旦除掉公主的身份，便寸步难行、绝望无助。
　　将一个乞丐变成公主，和将一个公主变成乞丐，江清芷不知道哪个更能体现出世事的无情无常。
　　可是眼前的这个少女，俨然成了惊弓之鸟，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
　　江清芷看着一派写意轻松的尹陌，突然想起王平曾经说过要将月光嫁给尹陌的事情，心里像被什么堵了一下，梗的难受。
　　声声唤自己姐姐的少女，和句句让自己给他机会的男子，竟然曾经有过一桩隐秘婚约。纵然自己再无所谓，心里到底还是有些芥蒂和怨气。
　　月光现在已经成了这样，她只能将责任都算在尹陌头上，再看着他的时候，脸上已经不自觉带上了质疑和厌烦。
　　尹陌看到她目光，愣了一下，突然想到了什么，抿唇倔强与她对视。
　　江清芷斜了他两眼，然后轻飘飘移开视线。
　　尹陌目光凛冽，一股怒气在胸中翻滚，却不能发作出来。谢冰站在他旁边，却清楚看到椅子扶手上的裂痕。
　　江清芷浑然不觉，只想尽快离开这地方，远离这些人，月光死死扯住她衣襟，眼泪汪汪的看着她，无奈无助。
　　江清芷只得停下来，同样无奈的看着她。
　　平静的局面终于被彻底打破，江清芷虽然没有再说什么，可是她的眼神、动作，无时不刻的表明她在刻意回避着尹陌。
　　尹陌一直在沉默。
　　这两人，分明谁也拿谁没办法。只是苦了其他人。
　　谢冰提议说离景渊不远的祥名镇每年都有场琴艺盛事，比试当场琴艺公认最好的人还能得到宝物，据说今年比试的彩头是黑白红三色的大琉璃山樱。
　　大琉璃山樱本身并不少见，它有黑、白、红三个颜色，花瓣如琉璃般晶莹剔透，形如樱花，在旷野中大片盛开时，就如同在平地中升起的雾一般。但是能在一株上同时盛开三种颜色的却极其罕见。
　　所以江清芷听到她述说，眼睛马上亮了起来，但是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谢冰原本想找些她感兴趣的事情让她高兴起来，一时却忘了她右手的伤势，待反应过来时，忙笑道：“你上次送我的九霄环佩我还一直没弹奏过，这次正好用它为你赢了那株三色的大琉璃山樱。”
　　江清芷不忍拂了她好意，忙笑道：“那正好，早就想见识下你的琴艺了。这次若是拿不了第一，我可不会轻饶了你。”
　　谢冰眼波流转若笑：“那是自然，我定能代你赢得那株花。”

　　祥名镇是一个以“小桥、流水、人家”而闻名的小镇，每年都有无数文人墨客蜂拥而至，赏景、吟诗、作画、奏琴，极尽风雅之事。
　　入镇则必定要经过一座桥－－双桥。
　　双桥并不是进入镇子的唯一通道，而且桥身没有护栏，高、抖且窄，每次至多能容两人经过，但是它却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美丽传说。
　　据说凡是从双桥上走过的情侣都能情意绵延、天长地久、；若是独身男女，过桥的时候用自己左手握住右手，同时心中默念爱恋的对象，也能好事成双、心想事成。
　　所以凡是到祥名镇的人，无论男女都要从这座桥上走一遍以图吉利。
　　江清芷终于看到这座大名鼎鼎的“情人桥”时，心中顿时有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感慨。大名鼎鼎的双桥，其实只是一座普通的石拱桥，看上去无甚特别。只有面前长长的队列和青年男女虔诚的目光显出了它些许的与众不同。
　　徐筱筱看着曲折蜿蜒的长队，不屑的哼了一声，足下轻点，姿态优美的渡河而去。
　　谢冰招来一艘船，怀抱着琴坐上船头，冲江清芷笑道：“要不要一起？”
　　江清芷刚要上去，月光扯住她衣襟哀求道：“姐姐，这座桥看起来很有意思的样子，你陪我一起走好不好？”
　　江清芷只得婉拒了谢冰好意。月光拉住她左手，兴冲冲排到那队列的最后：“姐姐，这座桥好像很危险，一会儿我们两人走得时候都要小心点，万一掉下去就糟糕了。”她天真笑道。
　　江清芷用手指敲了敲她额头：“说什么呢，别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月光吐了下舌头，她从未做过这样随意无状的动作，现下突然做出来，很有少女娇俏可爱的感觉。江清芷忍不住摸了摸她头发，笑道：“你这小丫头——”
　　后面有人拉住了她手臂，江清芷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才发现是尹陌。她随即冷下脸问道：“干什么？”
　　尹陌黝黑的眸子莫测不明，淡淡询问道：“你要等到何时？”
　　他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江清芷愣了一下，才不耐烦地挣开他手臂，道：“你若是不耐烦了，尽可以自己先走。我并没有要你——”
　　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身下一轻，待她反应过来时，整个人已被尹陌带入怀里腾在空中。
　　他衣袂翻飞，凌空从桥上腾越过去。江清芷只觉气息流转的瞬间，人已经到了桥对面。她看着尹陌的脸，气得说不出话来。
　　谢冰忙上前打圆场：“你身体不好，尹宫主也是一番好意。”
　　江清芷深知自己现在无能无力，只能不置可否，将视线移向了其它地方。
　　徐筱筱看了眼尹陌，附到江清芷耳边轻声道：“你可小心点，若是惹得他发火，我们谁也承受不住。要我说，还是前些天在你家中看到的那名男子好，不说别人，单对你，绝对的温柔体贴、言听计从。”她摇摇头道：“站在朋友的立场，我还是希望你能嫁个稳定可靠的好人。”说到最后，已经完全忽略了站在旁边的尹陌。
　　江清芷顺着她话笑道：“你觉得他不错？”
　　徐筱筱坚定的点点头。
　　江清芷得意道：“你觉得不错就好。那可是我的弟弟。怎么样，要不要——”
　　徐筱筱连忙摆手：“我的梦想可是嫁给天朝第一有钱人。”
　　江清芷笑道：“你不愿意就算了。小逸可是全天下最好的。”
　　“我只喜欢金子。”
　　“你刚刚还说，嫁人一定要嫁对你温柔体贴，言听计从的人，我觉得很有道理啊。”
　　“你想要对你言听计从的人？”尹陌突然开口道。
　　江清芷终于抬眼看他，他眼神认真，似乎完全没有听到她们之前的对话，只专注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江清芷道：“当然，若真正喜欢一个人，则必定会在意对方的想法，真正为对方幸福着想。而不是只顾自己喜好擅自决定一切。”
　　尹陌不疾不徐反驳道：“在这个世上，我唯一了解的只有自己。除了自己，我对其他人一无所知。所以，我为什么不相信自己，而去相信一个我不了解的人呢？”
　　他说得振振有词、理所当然，江清芷却气得险些内伤，用手指指着他抖了半天。
　　尹陌无视她那根颤抖的手指，淡然道：“不过，你若真是喜欢对你言听计从的人，我也可以。”
　　江清芷听到这话，神情陡然振奋起来，不怀好意的打量他，然后慢条斯理道：“你若能三个时辰之内将我留在景渊的一块翠玉玉佩拿来，我便信你。”她狡猾笑道：“那块玉佩你也见过，是一只翠玉蝴蝶的形状，所以，千万不要说我故意为难你。”
　　尹陌听她说完，深黑的眼中带了欢喜的笑，瞬间已从原地消失。
　　江清芷脸色黑了下来，小声嘟囔：“原来他轻功如此好，早知道我就少说些时间，看他到时候做不到怎么办？”
　　谢冰轻轻敲了一下她脑袋，嗔责道：“适可而止吧，你非要惹他生气才甘心。”
　　江清芷摸摸脑袋，不高兴道：“我哪有这个能耐，他们骗我这么多年，害的我如此苦，我又去找谁发火？”
　　谢冰低头不语，徐筱筱忍不住道：“所以我才劝你找个彼此知根知底的人嘛，或者干脆像我一样住在景渊一辈子不嫁人好了，也省得麻烦。”
　　谢冰见江清芷心有所动的样子，忙岔开话题：“好了，我已经许久没弹过琴了，这次机会难得，正好好好领略一下。”她指指藕荷色衫子的少女，笑道：“其实我师妹也是位奏琴高手，一直罕逢敌手，今天便让你们也见识一下。”
　　藕荷色衫子的少女原本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旁边，听到谢冰说话，才神色抑郁道：“弹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可惜他偏偏——不喜欢这个。”
　　谢冰心知她钟情于尹陌，只可惜在尹陌眼中，他不在意的人，便是无关紧要之人。一方是至交好友，一方是自家师妹，谢冰只能两不相帮。
　　幸好这时月光走了过来，江清芷并没留意到这边的暗潮涌动。
　　月光看到江清芷，一脸要哭的样子，又收敛住，四处张望寻找。
　　江清芷忙道：“你放心，他现在不在。”
　　月光闻言，神情很明显的放松下来。
　　耳边忽然听到一声琴响，声音浑厚深沉，余音悠远。
　　谢冰笑道：“比试已经开始了，我们过去看看吧。”

　　台前早已被围的水泄不通，正中建了一个高台，四周围着一圈白纱，有风吹来的时候，就飘飘忽忽，连带里面隐约的人影和轻灵清越的琴音，益发超脱尘俗。
　　一曲终了，白纱被掀开，从台中走出一个年轻男子，白衣胜雪，气质儒雅，看上去颇有林下之风。他从高台上一步一步慢慢走下，四周是此起彼伏的惊叹和欢呼声。
　　他走了下来，看到江清芷一行人，神情惊讶、赞叹，然后走到月光面前，不掩惊艳道：“不知姑娘刚刚可听到在下的弹奏？姑娘？”
　　月光似乎神游天外，待周围人都在看她，才反应过来：“什么弹奏？”
　　那年轻男子很有耐心的重复了一遍，月光不以为然：“若论琴艺，你肯定不如我姐姐。”
　　年轻男子问道：“不知你姐姐是何人？”
　　月光姿态高傲：“我姐姐的琴艺可是连方孝行都称赞过的，你说她是何人？”
　　年轻男子惊讶道：“原来你是江姑娘的妹妹。我曾听家师提过，江姑娘琴艺绝佳，乃是他见过悟性、资质都很高的人。若我能见到江姑娘，定要向她讨教一下。”
　　江清芷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手心里冷汗都冒了出来，生怕月光揭穿她的身份。若是平时，她肯定是欣然骄傲的听着这些话，可是现在，她一想到可能会有的同情、惋惜和怜悯，心里就堵得难受。
　　“不知你的姐姐现下在何处？”
　　来了！果然来了！江清芷的心陡然提了起来。
　　一个娇弱的女子声音插了进来：“公子怎知江清芷琴艺便是最好？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又怎知我胜不了她？”发话的是那位藕荷色衫子的少女——谢冰的师妹。
　　她话虽是向着那年轻公子说的，眼睛却不甘示弱的看着江清芷。
　　她这样自大唐突的语气，年轻公子却丝毫不在意，只兴奋道：“姑娘此话若当真，在下还真想领教一番。”
　　藕荷色衫子的少女没有说话，昂着头向台上走去。
　　月光打量着她背影，噘嘴道：“这个女人实在太无礼了。”她掏出一个瓶子，愤愤道：“若是以前，我一定好好教训她一顿。”
　　江清芷按住她拿瓶子的手：“小孩子家，不要胡乱惹事。”
　　月光悻悻收回手：“我只是讨厌她而已。”
　　说话间，弹奏已开始。琴音委婉缠绵、细腻含蓄，不动声色便控制住了轻重缓急。技艺精湛，指法高超，谢冰所言果然非虚。
　　最后一个音节结束，台下欢呼雷动，人人都在竞相打听奏者的名字。她从台中走出，注视着激动的人群，脸上带着激动的红晕，从台上走了下来。
　　有人在大声叫喊：“还有没有人要比试的？若是没有，这株三色的大琉璃山樱便归刚刚那位姑娘所有。”
　　她矜持的听着，目光挑衅，打量着江清芷。月光截住她目光，冷冷道：“你喜欢尹陌，尽可以去找他，这样是什么意思！”
　　江清芷抓住她手，若无其事笑道：“小谢没有说错，你果然是奏琴高手。若是我右手尚好，恐怕已经忍不住要与你比试一番了。”
　　江清芷这话，既没有示弱，又赞扬了她的琴艺。可是那藕荷色衫子少女的脸色却益发不好看。
　　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短促的惊呼声，江清芷寻声抬头，只来得及看到一个鬼魅般的人影疾如风般落在台上。
　　白纱仅仅飘荡了一下，便掩住了他身形。
　　明明是在台上弹奏，却像是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声音。
　　琴音缥缈虚无，且实且虚，就像一炷香在空中缭绕而去。接着音区转为低沉，回旋反复的宫调，带着回旋辗转的缠绵，有一种往心里去的吟哦。众人的心像被攥住，竟被这重复、单调的音节缠的心痛。琴音突然一转，锋芒毕露，激越凝重，尖锐急促，铺天盖地，无处不在，无孔不入。众人无从抗拒，只能被这排山倒海的音乐淹没、窒息、灭亡，等待下一轮的救赎和新生。
　　所有人都屏息聆听，生怕下一刻琴弦便会不堪其负，嘣的断掉。
　　琴音越来越高，到达了最激烈的顶点，却突然嘎然而止，一切声音都消失无形。
　　众人被这琴音弄得神魂颠倒、生死不明，只能悬在半空中。一时间，全场寂静无声，风呼呼吹过，所有人都还在满怀希望的等着。没有人发现奏琴的人已经走了，那株三色的大琉璃山樱也消失不见。
　　台上的白纱终于自由自在的开始飘舞，除了穿堂而过，飘忽不定的风，竟没有一人看清那人样子，甚至连他是男是女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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