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江玉鹄在旁看得有趣:“你说一个官家小姐,怎么这些下人的活儿却干得这般利索?”
“奴婢四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过,八岁的时候才被爹娘寻着,在青楼的时候,一直都在干活。”
江玉鹄不意还有这段,一时间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倒……倒真是一段传奇……那是怎么找着的?不对……他们把你卖去了青楼?”
“嗯。我那时小,院里的嬷嬷说等我十四就可以接客人了,还好,爹娘在这之前找到了我,把我赎回来了。”
“你爹娘还认得出你,倒也不容易。”
洪银儿一扯领子,露出后肩上的一个青色胎记:“娘说我是生我时便有的,不会认错。”
“噢噢……缺心眼是不是,胎记这种事,说一声就是了,哪能随意扯给旁人看?”他说着,抬头望了一眼,果见张北红了耳根子,别过了脸去。
洪银儿“嗯”了一声,冲他微微一笑。她尚红肿着眼睛,一张脸也哭得脱力憔悴,这一笑很是古怪。江玉鹄不禁皱眉道:“谁教得你,这样动不动便笑。”
“院中时常有脾气大或是醉了酒的客人,若他们耍起横来,咱们便只有遭殃的份。若是时时笑着,便能讨人欢心。客人纵是厌你,见你冲他笑,他也只会打发你出去,而不会拳脚相加了。”
陆永先听得一阵唏嘘,叹道:“世间百态,求生不易啊!”
张北更是听得不忍,连比带划地问她肚子饿不饿、眼睛疼不疼……只恨自己不会说话,更多的宽慰无法说出口来。
江玉鹄却反而一阵默然,愣了好一会儿神,才道了一句:“师父也累了,大伙都歇了吧。”
洪银儿陡遭大变,又哭了那么一场,一合上眼便睡了过去。江玉鹄半夜醒来,见她歪头依在软座上,面颊上已然湿作一片。再细看,这丫头睡得正沉,不知梦到了什么,不停有泪静静地淌下。他默默叹了一声,见她被褥薄,便将自己的加盖给她,一转身又挤进了张北的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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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将至,大批大批的江湖人士往桃山行去。
江湖沉寂了快三十年,三十年间虽后辈频出,但岁月太平,到底掀不起什么大风浪。邱栖月和白遥就算声名远播,却也到底没有真真正正的全力出手。要论数起来,倒还是几个月前魔女江鹿兮力挑桃山剑阵那一役算得是这些年来震动江湖的大事了。
只是如今,再没有别的事能比得上剑仙于画挑战桃山宗主唐谋了。
两大当世剑术穹顶,首次论剑比武,江湖弟子谁人不想一观。
这几日桃山早就封锁山门,但好事者、好奇者还是在山脚下露营扎寨,起灶生火,竟相聚成片,不过几日间的工夫,桃山脚下围聚的人群俨然有成村结寨之势。
距离论剑之时不过一日,唐谋简直坐立难安。听说于画还未现身,几番庆幸是不是自己真的诅咒灵验,让这当世剑仙半途腹泻不能赴约了。转念又觉得太过荒唐,复又担心起他是不是心机深沉,布下了阴毒的陷阱,等着自己一脚踏入。
心情就是这般忽上忽下,起伏不定,也折腾得弟子们不得安生。
邱栖月实在是看不过去,几番劝说无果,终于忍不住吐露心声:“师父总教导我们要处变不惊、清心寡欲,但似师父这般俗念缠身的反而是桃山剑法之冠,弟子真的不禁要怀疑……”
“怀疑什么?”
邱栖月含笑摇了摇头:“太过大逆不道,还是不说为妙。”
唐谋长眉一挑,怒道:“说!干嘛不说?你都说大逆不道,定然大逆得厉害!说出来让我瞧清你的真面目!”
此话说的严厉,邱栖月却是没有半点惧色,泰然道:“怀疑是不是师父藏私,怕我们青出于蓝没了面子,所以心法都是倒着教的。”
唐谋不怒反笑,伸手冲他一点:“你这小东西,是在变相地骂我没有正形是不是?这于画挑战的又不是你,你自然可以处变不惊。想当日你的小媳……”见邱栖月面色不善,立刻又改了口,“……江姑娘伤成那样,为师不也镇定自若得很?正所谓关心则乱,你关心你的小江姑娘,为师关心我自己,道理都是一样的。”
这几日里他总反反复复地提到江鹿兮,邱栖月已然习惯,再不如乍听时那般惶然无措。相反,他还隐然感到温暖,这世间不觉得他和江鹿兮该是仇敌的,只怕也就师父一人了。
他已有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江鹿兮了,甚至那姑娘的声音在脑海中都有些模糊起来。她笑着的面容如被雾罩着,他们说过的话也不能字字句句都记得真切了,只是,每每闭眼,只要稍稍用力,那一日的一身血污就格外清晰地在脑中浮现,不管之后要多用力地转移注意力,他知道它们都在那里,只要思绪有一缕飘向那个方向,悲苦、歉疚、悔意便会潮涌而来。
从前他想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心底会有缓缓晕开的温意。如今想起时,却是排山倒海般压来的郁结,让他透不过气来。
这郁苦深埋,终成执念,若不解开此结,便一定会腐烂霉变,污染整片心海。
邱栖月初时一身悍勇,想着养好了身子,终还是要刀山火海地再闯一次,总得当着江鹿兮的面,好好道一次歉方罢。但桃山静好,避世半月,却又渐渐气馁。他不怕太尉府中刀戟森森,只是怕闯过森罗地狱之后,繁花似锦的宅院深处却没有那个等着自己的人。
江鹿兮若是恨他,他或许还有千言万语可以解释,可依着她的性子,若是已然放下了他,那两人面对面时便只有无言,他千辛万苦闯到她跟前,岂不是没了意义?
邱栖月知道此事终归要有个了断,但随着时日的推移,他已渐渐失去了迎接结局的勇气。浅浅淡淡地想着,能拖一日就且先拖一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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