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文

　　16岁的黄月熙站在疏导室里，双手背后，两脚分开与肩同宽，脊背挺直，目视前方。
　　他的精神体，一只黑色的，尚显瘦弱的杜宾犬，蹲坐在他脚边，高抬下巴，两只竖直的耳朵像天线一样指向天花板。
　　黄月熙的面前，是一张并不厚实的单面镜，他警惕的透过镜子，观察房间的另一半，那边有一扇门，从那里他将见到人生中的第一个哨兵。
　　黄月熙是战争遗孤，在校规森严寒冷的孤儿院里长大，七岁觉醒，在一个寒冷的夜晚被带进陌生的大宅，有人指着一个肥胖衰老的男人的画像对他说，“记得，从今天起，他就是你的父亲，他是大唐帝国的内阁大臣，是个受人尊敬的伟人。因为这个人的仁慈，你才能如此幸运，你要懂事，要努力，要倾尽你的全部来报答他，不然，你就是个不知感恩的废物。”
　　那时，黄月熙挺直营养不良的脊背，双手背后，两脚分开与肩同宽，刚觉醒的幼犬无力的蜷缩在他脚边。
　　但是之后的数年，黄月熙几乎没有在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宅里停留过，也几乎没有近距离见过父亲的面。一个接一个冰冷的寄宿学校，代替了冰冷的孤儿院。不管在哪一所学校，黄月熙永远是成绩最好的那一个，永远是站姿最标准的那一个，因为很多人，包括他自己，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他要感恩，他必须得到父亲的认可，他没有失败的权力。
　　今天，是他向导学校毕业评定的最后一项，完成一次疏导实践，他不能失败。
　　对面那扇门咯啦一响，黄月熙全身的神经都竖立起来。
　　哨兵会攻击我吗？向导学校里关于哨兵的描述矛盾百出，疯狂的野兽还是强大的保护者？导师刚刚还说过，几天前就有哨兵打破这块玻璃，强行占有向导。
　　黄月熙恐惧到了极点，他只想转身拼命的逃跑，他不想成为一个粗暴男人的附属品。
　　门开了，一个哨兵制服的身影出现，他低着头，黄月熙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头柔软的栗色短发。
　　那人抬起头，睁大一双褐色的眼睛，略显新奇的四处张望，最后站定在单面镜前，稳稳的站住，高大匀称的身体，像正在拔高中的树苗，充满着柔和的生命力。
　　“我是哨兵学校二年级在校生，丁诗扬，你好。”
　　那一瞬间，黄月熙是惊呆的，他没想过，哨兵竟是这样一种温和的生物，没有侵略性，带着略显腼腆的微笑。
　　可是不行，只有一瞬间的恍惚，黄月熙再一次竖起自己的警戒线，不要被他的外表迷惑，这个人随时都会打碎玻璃扑过来。
　　那个哨兵走进来，稍带好奇的神情四下环视一周，停留在玻璃幕墙前，双手背后，以标准的军姿稳稳站定，静静的等待黄月熙的回应，一只强壮的银灰色公狼，从哨兵的脚边跳出，兴奋的原地踱步，最终老实的蹲坐在哨兵脚边，期待的摇晃着毛茸茸的大尾巴。
　　房间里安静下来，两个人面对面站着，一个警惕的犹豫，一个耐心的等待。
　　“向导，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哨兵尴尬的开口，黄月熙惊醒，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大声命令：
　　“把你的手伸过来，疏导全程将由我引导，你任何擅自行为，都将受到军事法庭的惩罚。”黄月熙说这些话的时候，身体都在发抖，他几乎可以确定，对方敏感的听觉能感受到自己的颤音，可是出乎他的意料，哨兵顺从而干脆的服从了他的命令，微笑着把手穿过玻璃幕墙中间的孔洞，递到黄月熙的面前。
　　手指修长，指甲整洁，关节处有几块武器磨出的薄茧。黄月熙再一次出乎意料，他以为哨兵的手是粗鲁，可这双手，让他想起了向导学校钢琴课的老师。
　　“向导先生，请问，还需要我做什么吗？”礼貌的询问把黄月熙从胡思乱想中惊醒。
　　“不需要！一切由我来主导！”
　　不能让哨兵发现自己的恐惧无措，黄月熙惊慌的一把握住丁诗扬的手。
　　一瞬间，透过相接的皮肤，哨兵强大滚烫的精神力潮水般汹涌而来，黄月熙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淋漓满头大汗。
　　李玄和彭远征这俩流 氓的算盘不是盖的，精挑细选的这两人，匹配度没有100%也有95%，要不是黄月熙来之前服了大量的抗结合药，此刻恐怕已经□□焚身，神仙都拉不住了。
　　那边的丁诗扬也不舒服，对面完全匹配激出的向导素像开锅的水蒸气，呲呲的乱冒，薄薄的玻璃幕墙像没有一样，蹲在地上的灰狼蹭的站起来，张嘴一口闪亮亮的尖牙，吓得对面的杜宾犬缩成一团。
　　“坐下。”丁诗扬的呵斥声把黄月熙吓了一跳，只见灰狼只动动前爪，终于自律的重新坐下，伸出长舌头舔舔嘴唇。
　　“对不起，这是它第一次见到未结合的向导，有点兴奋，不过他很有纪律，不用怕。”
　　黄月熙抬起头，看到对面丁诗扬脸上腼腆的笑容，懵懂的点点头，也忘了对面看不见自己。
　　“那，那我们开始。”黄月熙哆哆嗦嗦的闭上眼睛，按照上课教的疏导步骤，集中精神触丝，进入哨兵的精神领域。黄月熙闭眼忙出一头大汗，进不去。
　　进的去就怪了。差一点就结合热又紧张到要死，精神触丝像着火的电线，只管在丁诗扬的精神领域边缘噼里啪啦的乱窜。
　　完了，毕业实习，不能通过了，黄月熙一时眼泪几乎流下来，别人可以有补考的机会，可是，他没有。
　　黄月熙哆哆嗦嗦的坚持了不知多久，精神触丝终于砰的一声，无力的四散，宣告疏导失败。黄月熙无力的松开手，垂下头，完了，结束了，他不知道拿到失败的成绩后，应该如何活下去。
　　“……向导先生，谢谢你的疏导。”哨兵的声音忽然响起，黄月熙诧异的抬起头，为什么要谢谢？
　　“疏导，很成功，我会和导师说的。”哨兵虽然笑着，手指却下意识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灰狼慢慢站起身来，站不稳打了一个趔趄。
　　黄月熙恍惚几秒，才终于明白过来，脸上腾得烧起来，是哨兵在照顾他的情绪，以及帮助他通过考核，黄月熙双手捂住脸，明明把人家的狼都疏导瘸了，还要说疏导的很好，真想死了算了。
　　那边哨兵礼貌的道谢，然后转身准备开门离开，黄月熙逃也似的冲向自己这边的门，按下把手。
　　可是，两边像是排练好的一样，同时在门把手上发出卡住的咔哒声，两边的门，都被反锁了。
　　当然，这一定确定以及肯定，也是李玄和彭远征干的。
　　黄月熙隔着玻璃，都感觉到对面哨兵内心崩溃的共鸣。
　　两个人都走回来，房间里尴尬的安静着。末了，哨兵无力的叹了一口气，席地坐在地板上，露出无力的微笑。
　　“你不要管他们，也不用害怕，我不会对你做什么。”哨兵说着，在黄月熙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两支小小的针剂，从玻璃幕墙的小孔洞里丢过来。黄月熙只瞄了一眼针剂上的说明，几乎跳起来！
　　“我这里没有了，你放心把。”哨兵张开双手，示意没有东西，“权当休息一下吧，估计一两个小时后，他们就开门了。”说完，哨兵从口袋里拿出一本书，和幕墙这边笑笑示意，然后低头默默的读起来。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哨兵翻动书页的声音，黄月熙等了一会儿，也坐了下来，缩成一团，隔着玻璃看着对面哨兵的手发呆。
　　“你觉醒多久了？”良久，对面哨兵不经意的询问。
　　黄月熙想了想，开口小声说，“九年。”
　　哨兵有点吃惊，“好厉害，我才觉醒两年。那你应该是很小的时候就觉醒了，应该很辛苦吧，我只有两年都觉得很难过，你很了不起哦。”
　　黄月熙不出声的听着，心里却不由得，暖暖的感觉升腾起来。他的人生中，很少有人会这样跟自己说话，而且哨兵柔软的声音，格外舒服。
　　“那个，不知道能不能拜托你，帮我一个忙？”
　　黄月熙抬起头，不知道哨兵要做什么，他只看见哨兵又从口袋里翻出一个小小的仪器，放在地板上。(这哨兵口袋里藏的东西真多啊)黄月熙看出来，是一个小型的唱片播放器。哨兵取出一枚口香糖大小的唱片，放进播放器里。
　　“你可以调节哨兵的五感吧，能不能拜托你，调节我的听力呢？我一直想听这张唱片里的音乐，可是，哨兵的听力你知道。”
　　再优美的音乐，在哨兵超常的听力里，都会变成刺耳的噪音。黄月熙不禁替哨兵感到一丝哀伤，调节五感是向导最简单的基本功，再普通人身上都可以训练。
　　“把手伸过来。”黄月熙冷冷的说，哨兵微笑着再一次把手递过去，黄月熙握住哨兵的指尖，闭上眼牵动哨兵的五感，哨兵解脱般的长叹一口气，按动唱片机的开关。
　　优美的音乐，在房间里缓缓响起，厚重而婉转，像陈年的丝绸，高贵温暖，让人安心享受。
　　黄月熙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音乐，他睁大眼睛聆听着，连杜宾犬都站起身，向唱片机靠过去。
　　“喜欢听吗？这大提琴曲，是我母亲演奏的，她是个音乐家，这是她自己谱写的曲子。”哨兵闭着眼沉浸在乐曲里，温柔的声音和大提琴声柔和的融为一体。“据说这张唱片，在外面销量超高，我爸爸自己买了几十张，一张张送给他的同事，还在上课的时候播放给学生听，结果被校长骂。”
　　哨兵说到这里，自顾的笑，黄月熙透过玻璃，盯着那张笑脸发呆，他觉得那张脸在发光，散发着他没见过的，柔和的阳光。
　　“你的父母是怎样的？他们是军队里的哨兵和向导吗？”
　　哨兵的问话，让黄月熙一阵心酸，他只能冷冷的回答，“不记得，战死了。”
　　“这样啊，对不起。”哨兵的歉意随着共鸣而来，他停了停。“他们是了不起的人。”
　　这些年，黄月熙第一次想哭，可能是那首低沉大提琴曲的作用，也可能是哨兵温暖的信息素。
　　“据说，这首歌，是祈祷和平的，希望没有战争，我父亲也是，他在大学里研究国际政治，他一直希望大唐和周边国家的战争不要再继续下去了，永远不要有战争。”
　　哨兵自言自语一般的低语，再一次闭上眼睛，让自己沉浸在音乐中。渐渐的，身体仿佛随着旋律漂浮，眼前的黑暗中浮现出一座庄严的古堡，覆盖着枯萎的植物和沉积的尘埃。
　　怎么会这样？仿佛看到被暴殄的珍宝，黄月熙伸出手，碰触古堡的砖墙，一瞬间尘土从碰触的那一点散去，灰白色的石砖泛着矿物的花纹，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芒。
　　黄月熙惊喜着，推开古堡的大门，自己所到之处，都如魔法般焕然一新，有温暖的壁炉的大厅，高大书架的图书室，雕满古典花纹的楼梯，黄月熙在古堡里欢乐的奔跑，他没到过这样美丽的地方，从没有这样轻松和安全。
　　他触碰了古堡的每一个角落，他看着古堡再一次散发光芒，他回过头，站在古堡的门前欣赏这一切的美好，他无限的渴望，能停留在这里。
　　忽然一刻，悠扬的提琴声奏完最后一个音符，古堡的一切瞬间化为乌有，黄月熙呆呆的看着，他看到对面的哨兵，脸上也有一丝错愕。
　　“谢谢，你的疏导。”哨兵垂下眼睛，点头示意，低头收起地上的唱片机。黄月熙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为哨兵做了一次彻底的疏导。
　　这时，两边的门，都响起敲门声，“里面的同学，疏导时间要结束了。”
　　黄月熙慌乱的起身，“等一下。”他竟然，这么快就要和这位哨兵分开。
　　“你的疏导考试，会得到高分的，请放心。”对面哨兵礼貌的误解，让黄月熙的心情冷静下来，他不属于这个哨兵，这只是一次临时的疏导而已。
　　“你很有能力，我觉得你应该到军队来，这里有很多你能做的事情，不要留在内阁的深宫里。”哨兵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我听说，有些高官搜集了很多战争的遗孤向导，作为外交手段，指配给国外。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这样，也许这样会有优越的生活，但是，我觉得你有权利，选择你自己的生活。如果不幸被我言中，你记得去找彭远征和李玄，他们会把你弄出来，他们什么事都搞得定。”
　　两边的门同时打开，哨兵闭上嘴，戴上军帽，朝看不见的黄月熙敬了一个端正的军礼。
　　门关了，黄月熙的第一次疏导结束了，他牢牢记住了那个哨兵的名字，丁诗扬。
　　那一年，丁诗扬19岁，黄月熙16岁。
　　两年后，大唐和西突的战争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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