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色回忆

　　灯光下，绮罗生翻阅着最新一期的《文报》，对意琦行说道:“祸福相倚，女师的‘改朝换代’竟引发了如今这场打破大学女禁的风潮。你看这上面的文章，多犀利。”
　　意琦行接过报纸，绮罗生便看到了还未翻阅的另一面，他凑近细看，脸上神情凝重起来。
　　意琦行见状将报纸翻过来，上面是多九望、海非观联合发表的文章，标题很是显眼——“求荣非吾愿，八品已无缘”。
　　绮罗生叹道:“他们终于还是下定决心了，只是利诱可拒，清都无我的威逼却不是轻易可以化解的，毕竟，他背后站着的是拿枪的军阀。”
　　意琦行把报纸收起来，问道:“你有何打算”
　　“我想声援他们二位。”
　　“可以。兵来将挡，你尽管去做。”

　　绮罗生的声援还未发出，三日后，他才走进教室，班上的几位女生便闪着泪花对他说道:“先生，今天我们来学校的路上听说……”
　　那女生话未完，却又哽咽着，绮罗生有些心慌起来，忙问道:“听说什么”
　　“多校长和海校长两位老校长家里，昨夜被，被血洗了!”
　　血洗!!!
　　绮罗生觉得不可置信，他料想到也许会有不好的后果，但决计料想不到会有这等惨烈的后果。
　　但消息很快便得到了证实。报纸上的照片虽是黑白色的，却仿佛让人身临其境，看到了鲜血横流的现场。
　　北城为之轰动，无数报道如雪片般从那罹难的地方发出，生生刺痛着每一个尚存良知的人心。
　　悼文、斥责、声讨、分析……几乎所有的报纸文字都在为此发声。也有一些声明中说，血洗两家的乃是流匪，这一惨案是北城治安不力的后果。此等言论更是遭到民众的集体回击。
　　但尽管民议沸然，官方却始终不曾给出调查真相，真凶依旧逍遥法外。

　　正当大家纷纷揣测真凶究竟是谁时，绮罗生收到了第一嫌疑人清都无我的邀请，他不假思索便赴约了。
　　莳花楼中，清都无我一副怡然自得的样子，边煮茗边等他。
　　绮罗生却再无耐心和对方寒暄，直接质问道:“两位老前辈才发文与你决裂便惨遭屠门，这事可与你有关。”
　　清都无我并不否认，依旧举止优雅，从容斟茶。
　　绮罗生不禁怒从心起，斥道:“他们何辜你们竟这般——丧尽天良”
　　清都无我哂笑一声，“我已经警告过他们了。”
　　“前辈们不肯与你们同流合污，所以你们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痛下杀手么”绮罗生拍案而起。
　　“痛下杀手你觉得我作为一个商人有这样的能耐”清都无我似是在否决，但神色中却不无得意与狠厉。
　　绮罗生怒目而视，“是否是你所为，你自己最清楚。”
　　“是啊，我向来清楚得很，不像有些人，至死都还糊涂。”
　　绮罗生怒极反笑:“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你今日所为，他日必遭报应!”说完便不欲与清都无我再多言半句，起身拂袖而去。
　　在他走后，清都无我把玩着手中的杯盏，嘴角笑容渐收。今日他是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邀请绮罗生前来的，但他其实也了解绮罗生，这丝希望本就可料到定是一场空，只是他仍旧不甘心。可不甘心又怎样呢“傻人”从来都是一根筋的，拧不弯便只能狠心切掉。

　　此后又过了两日，人们翘首以盼的真相与公道仍毫无影踪，荒谬言论却再度出现，而政府依旧迟迟无所作为，社会舆论再次被推向高*潮。
　　北城女子师范学校中的大部分师生本就为两位老校长而痛哀不已，他们罢课游行已有多日，现任校长和教务员们从未得过人心，如今更是再也控制不住早对他们心生不满的师生们，前任张校长此时也和学生们一条战线，女师彻底失控。
　　如今已入学指月的四位原女师学生请求回去与同学们共进退，绮罗生并没有拦着，只是再三叮嘱，让她们帮忙监督如今女师学生组织的动向，倘若大家做出太过极端或者铤而走险的事情，一定要及时前来告知他。
　　因为长期与各方势力周旋打交道，绮罗生比许多象牙塔中只教书的□□们更清楚北城情况的复杂。如今的政府虽未垮台，但实已摇摇欲坠，而新上台的那些人，就近来所发生的诸多事情来看，绝不是心善之辈，也绝不会顾及民心。绮罗生不希望在已经流出的鲜血还未凝干时再发生任何流血事件。

　　闹响北城的阵阵“冬雷”仍在持续，百姓们日子照过，对很多下层民众来说，街头巷尾游行的身影，报上的明枪暗箭都只是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日是冬至，北城家家户户做饺子，煮饺子。绮罗生和意琦行下课后相约往校外走，也准备去校外的小饭馆里吃一碗饺子应应景，自己做是来不及了，近来他们都太忙，几乎是席不暇暖。
　　还未出校门，绮罗生自己班的学生匆匆跑来，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先生，女师学生会组织了五十多名学生，去将军府门前请愿了!曹蕊让我来跟您说一声。”
　　“将军府”绮罗生方才便听意琦行说将军府如今似乎也被控制住了，学生们去那里请愿根本就是羊入虎口!
　　那学生再次肯定道:“就是将军府。”
　　绮罗生看向意琦行，“校长，我必须去看看!”
　　意琦行拍拍他的肩:“你先去，稳定大家的情绪，让她们千万不要起冲突。我去……我随后便来。”
　　绮罗生不再停留，拔腿便跑，意琦行的一声“保重!”被风吹散在他身后。

　　绮罗生匆匆赶到将军府时，女师游行的队伍早已到达，学生们排列整齐地站在将军府外的空地上，前面的学生手中举着横幅，上书血字——找出真凶，还以公道!
　　后面学生手中也举着牌子，上面或粘贴着罹难者的照片，或写着“真相”“公道”等。
　　将军府大门打开，门外站着一排持有武器的卫兵。
　　没有人出来回应她们的请愿，她们便齐声呼喊，喊声铿锵有力，响彻上空。
　　绮罗生知道此时她们情绪正悲愤而高亢，自己是劝不回她们的，只站在一旁静观其变，双眼则紧盯住那一排卫兵手中黑漆漆的枪口和闪亮的刺刀。
　　过了一刻后，喊声没有停止，里面终于有人出来了。出来的人身穿军装，却不是将军，他站在卫兵身后，对学生们说道:“你们，回去!”
　　学生代表站出来应道:“我们所为何来如果得不到想要的答复，我们是不会离开的。请将军揪出丧尽天良的凶手，还我女师两位老校长公道!”
　　“揪出凶手，还我公道!揪出凶手，还我公道!”后面呼声再次齐响。
　　军装男冷笑一声，不再多言，直接退了回去，霎时，府中涌出百来个拿刀持枪的士兵，学生们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围困其中。
　　“你们想干什么”几个胆大的学生大声质问道。
　　枪口沉默，刺刀沉默，似乎在等待谁的命令，他们就会集体行动，在光天化日之下贪婪饮血。
　　大家终于明白过来，开始后知后觉地害怕。这时，她们忽然看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人群中走出，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了她们前面，和那枪口与刺刀对峙。
　　“先生!”曹蕊等人发现来人竟是绮罗生，不由又惊又喜又担忧。
　　绮罗生朝大家点点头，又叮嘱围上来的几位学生:“叫大家不要慌乱，也不要再轻举妄动。这里有我。”
　　安抚住学生们之后，他对前面面无表情的士兵说道:“军爷，麻烦您去里面通报一声，说是指月□□绮罗生请见。”
　　那人看了绮罗生几眼，还是去了。不久便真的有人跟着出来了，来人五十多岁，看起来并不像军旅中人，倒像是位管家。
　　他径直走到绮罗生面前，说道:“你回去吧。将军不方便见客。”
　　“那请将军让这些人都撤了，放我学生与我一同回去。”
　　“唉，将军如今卧病在床，管事的不是他。”
　　“那请问管事者是谁”
　　“我也只是个传话的，里头的人说了，这些学生鼓吹同学罢课，对师长不敬，如又今公然挑衅政府威严，必须小惩大诫。”
　　绮罗生闻言既惊又怒，他控制住自己的声音与情绪，反问道:“小惩大诫如何小惩大诫!”
　　“我都说了我只是个传话的，我得回去了，你自己快点走吧，留久了别后悔。”
　　看着来人匆匆而去，士兵们拿着武器对着前方，森严以待，绮罗生忽然觉得一股凉意从心头漫延出来，漫向脊背和头皮。
　　在多、海两家惨案之前，他不曾料想竟有如此丧尽天良之人，可如今事实却叫他痛悟，没有最丧尽天良，只有更丧尽天良。对着一群手无寸铁的女学生，这些人竟然也想下毒手!
　　绮罗生转身，学生们将视线聚焦在他身上，他对着大家承诺道:“你们不要怕，只要我还站在这儿，便是你们的盾牌。”
　　“先生!”
　　“一直没有真正做过你们的先生，今天你们这样叫我一声，我便是你们的先生，你们听我的话，好好站在我后面。”
　　大家心里虽然都已害怕起来，却没有人露怯，她们手挽着手，像青松一般站在绮罗生身后，等待着被释放或者被处决。
　　若被处决，绮罗生肯定首当其冲。大家看着这个有些清癯却又挺拔如山的身影屹立在自己的面前，就觉得安心了许多。而绮罗生班上的几名女生却还是忍不住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们绝非懦弱，但她们深知为了让她们能够踏入指月课堂，这个人付出了多少，而今日，为了替她们的冲动收场，这个人又在拿生命做赌注，她们暗下决心，如果真的要面对刀光枪火，自己一定要拼死保住她们最敬爱的先生。

　　日影缓移，有人禁不住久站，再加上精神上巨大的压力，竟晕倒了。绮罗生让大家照顾体力不济或者精神不好的学生，自己则再次试图说服这些士兵们尽快放人，或者答应让他去见他们的上司。正费尽唇舌之时，里头再次来人，有勋章在身，应是位军官。绮罗生本想与他好好交涉，他竟口出污言秽语，顾及大局，绮罗生敢怒却不敢言，脸涨得通红。最后他干脆缄口不言，不再理会心口龌龊的人，静等心底隐藏的唯一希望到来。
　　见怎么激怒绮罗生都不再言语，那军官眼里阴毒之光一闪，手中的枪就蓦地“走了火”，子弹擦过绮罗生的手臂，他的衣袖破了，臂上有隐隐的血痕。
　　“先生！”“先生！”……
　　“我没事，不要过来，在你们的位置上站好。”绮罗生强自镇定，忽视了手臂上的疼，以及心头的慌。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学生尚沉得住气，士兵们却开始有所动静，刺刀微扬，映着阳光的刀刃闪耀的白芒令人心惊。曹蕊她们走近绮罗生，以保护的姿势紧挨着他。
　　躁动的空气让人冷汗淋漓，但大家都控制住自己心头的恐慌，拼命让自己的双脚如磁石般紧紧依附于地面。

　　忽然，远处大道上传来汽笛的声音。大家回头看去，一辆黑色的汽车向这里开来，汽车后面则跟着一队整装骑兵。
　　车子在将军府外的街道口停下，车门打开，里面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是英国大使馆的威廉先生，他下车后直接往将军府里去了。另一人则向他们这边走来。
　　学生们纷纷后退让道，前一刻还虎视眈眈的卫兵们也被迫让开来。
　　绮罗生从人群中走出，走到那高大伟岸的身影前，颤抖着轻声说道: “你终于来了，意琦行。”
　　“嗯，我来了。”
　　再无其他言语，绮罗生浑身一颤，似是放下了无比沉重的负担，无法自控地扑向意琦行，意琦行伸手接住他，他们当着所有人的面紧紧地拥抱住了彼此。
　　劫后余生，当在最信赖之人怀里找回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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