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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彼岸
“滚!统统给我滚开!”
刘盈的病榻前,吕雉雷霆般震怒。素日一丝不苟的发髻如今微斜,几缕凌乱的发丝沾了汗水紧贴在额前。双眉紧蹙,如两座大山压住眼角,细纹丛生。才几日不见,吕雉便显得苍老许多。
殿内黑压压跪满御医,个个屏声息气,一句也不敢说。原来,太子自那日昏迷后,一直处于昏睡中,高热不退,时有惊悸呓语,御医们诸般试药,却迟迟不见清醒。吕雉心急如焚。
这时,戚夫人不知从何处得知太子病重,在刘季面前一番添油加醋,说得太子简直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即使痊愈,恐怕也会坏了脑子。刘季听后又惊又疑,但他伤势仍重,不能亲去一探究竟,就着人请了皇后来问。
吕雉一看包藏不住,便将病情一五一十说得清清楚楚。至于得病的原因,她瞒了。但皇上显然已经知道内情,并没有打算就此放过:“盈儿虽说平时看着瘦些,但很少生病。为何这次这样严重?”
这不是询问,而是质疑了。
吕雉还想隐瞒,但刘季根本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瞥她一眼,截住她精心准备的托词:“是你做的好事吧?”
吕雉恼羞成怒:平日里倒不见你问一声儿子,如今倒心疼起来啦?我再怎么样,也是一心为了他好!而你呢?却要把属于他的皇位生生夺走,你还是他的父亲吗?
若不是你一心要废除他,我又怎么会逼迫他如此?说到底,都是你——刘季!是你逼的!如今儿子性命都已难保,你就是答应把皇位传于我的儿子,那又有什么用?
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心一横,眉一扫,冷冷道:“是又如何?”
“哦?”刘季眉毛轻挑,嘴角掠过一丝怨恨:“若果真是你逼迫,那朕倒要问问皇后,你有什么权利处死朕的孙子?”
朕!朕!朕!如利针刺过耳膜,痛入骨髓。
是的,你是朕,是天下唯一的朕!不是我,不是为夫,不是当家的!你可以忘记所有的前尘,我却要一遍遍提醒自己想起,你,曾经是我的夫君,是我的,一个人的!
你是我们的唯一,而我们早已不是你的唯一。这场不对等的战争,我从来就没有赢过。未曾开始,就已经猜中结局。既然如此,我又为什么要耗在这里?
盈儿还在等我,他是我唯一的儿子,我是他唯一的母亲。
吕雉拍拍身上的灰尘,:“对不起,我要去陪我的儿子了。”拂袖扬长而去。
刘季没有动怒。他冷冷地看着这个女人,一步一步走出长乐宫,突然涌起一股惺惺相惜的感觉。
吕雉回到清凉殿,看见儿子仍然危在旦夕,一帮御医们庸碌无为,竟没开出一张对症的药方,心里窝的火便一下子发作出来。既然皇上面前已经挑明,她也没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直到把心里的气一股脑的发泄出来才罢休,于是就有了开头的一幕。
可骂归骂,骂完了,还是得这些御医们来医。吕雉看一遍刘盈,发现才一个时辰不见,儿子似乎又瘦下许多,脸庞尖的都不忍伸手去摸。她悔恨至极,要不是自己把那皇位看得比天大,儿子又怎么会沦落成这副模样?
儿子小的时候,是个多么爱笑的孩子啊!那时,他总会用胖胖的小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咯咯笑着,叫自己猜猜他是谁,一次又一次,乐此不疲。
是什么时候,儿子学会了蹙眉?什么时候,儿子学会了隐藏心事?自己这个做娘的,似乎从来没有注意过。自己关注的目光,多是落在别的皇子身上,何时孕育,何时出生,就连他们何时生病,生的什么病,自己都是一清二楚。因为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我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帮助你消灭敌人,却单单忽略了你——我一心想要保护的你。
吕雉想起一件,便自责一番,重重悔恨在心头堆成一座高高的山峰,把过去掩埋。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只想回到从前,好好陪伴儿子成长的每一步。
吕雉坐在那里垂泪,暗自伤神。她可以自怨自艾,下面跪着的一帮御医可吃不消。一个老御医哆哆嗦嗦地回道:“禀皇后娘娘,微臣有一方,也许能救太子一救。”
吕雉闻言精神立刻一震:“什么方子,你说!如果真的有用,要什么,尽管开口!”
所谓病急乱投医,其实医生急了也会乱治病。这个老御医年近七十,在这青砖地上跪了一个时辰,实在是生不如死,反正伸颈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想个法子,暂且对付过皇后再说。这跪,他实在是忍受不下去了呀。
老御医也没有什么好方子,说出来倒让人耳目一新:“微臣估摸着,太子这病来的凶险,恐怕不是风寒入体,倒有点儿像,像——”
“像什么——”吕雉迫不及待地追问。
“有点儿像——像着了邪。”
吕雉心里咯噔一下,想到那个小婢女。听说她临死时都叫着太子的名字,盈儿也正是自那以后才病的,莫不是——?
其实刘盈的病迟迟不见好转,也不能全怪御医。吕雉为了封锁消息,一直对他们声称是太子巡视途中偶感风寒引起的。既然皇后这样说,那御医们自然朝着这个方向用药,症不对,下的药怎么有用?不仅没用,只怕适得其反,所以太子的病情才会一日重过一日,拖成今日这副模样。
想到这里,她如同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怎肯轻易放下?继续追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化解?”
老御医看皇后神色,知道是过了这一关,他年纪大,经过的事多,说起来便有些神神叨叨:“依微臣看,太子天潢贵胄,寻常鬼魂近不得身。老臣猜测,这魂魄,可能是仙逝的太上皇。”
“对!微臣也觉得许是太上皇想念太子,回来看看太子。”另外的御医齐声附和道。
吕雉心里想的倒是另一个人,只是不便说出来。好歹也要借刘太公的名义,于是爽快地采纳了他们的意见,详细过问化解办法,也简单,无非是几串纸钱,几炷青香,祭拜一番即可。
说走就走。盘樟很快准备停当,于是吕雉也不用凤驾,随便叫了辆马车,带着几个婢女就往陵园去。临上车前,她又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去请辟阳侯。”
辟阳侯审食其赶到陵园时,皇后已经祭拜完太上皇,正对着一个新鲜的黄土堆轻声说着什么。见他来,略耸耸眉,审食其便默默垂首站在远处等。
“陪我走走。”是当今的皇后下命。
“诺!”是如今的辟阳侯回答。
祭拜完后,吕雉的心里略略轻松一些,于是二人一前一后,漫无目的的走着。随从的婢女好像习惯了这样无言的漫步,远远的跟着,于是午后的阳光下,就映出几道淡淡的影子。
吕雉穿过甬道,转到一块平地前。蓦地,一片妖艳的红撞入眼帘。那红,红的发乌,发亮,不似燃烧的火焰,反像一片流淌的血液。猩红,乌亮,阳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再看那花瓣,也不似寻常花瓣那般圆润,而是一丝一缕的,盘枝错节,相互缠绕,狰狞无比。
烈日下的它,开成血海,美得令人窒息。
“这是什么花?”吕雉停下脚步,带着一丝讶异。
“是曼珠沙华。”审食其略抬抬眼皮,又道,“也叫彼岸花。”
吕雉回过头,眼睛直视对方:“怎么叫的这样奇怪?”
“皇后仔细看看,这花有什么奇特之处?”审食其依旧垂着眸。
吕雉并不责怪,反而细细端详其中一朵花,果然,她很快发现了奥秘:“它们为什么没有叶子?”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又世世,花叶两相错,是谓彼岸花。”审食其自言自语地念道。
“有花不见叶,叶生不见花,生生又世世,花叶两相错?”吕雉默默的在心底重复着,“生生又世世,花叶两相错?”
当今的帝后品味着这句话,竟有些痴了。
此生错过了谁?遇见了谁?
逃无可逃,避无可避,转角处,不想还会遇上你。只是我已花开,你却注定,将在下一世萌叶。今生今世,我都是皇后,母仪天下,孤独终老。
而那个病榻上的男人,是我一生的彼岸花。命运之门何其狭窄,放过了这个,却阻挡了那个。如果有来生,愿他无色无香,把我永远忘却。
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
天无绝人之路,太子的病情一日好过一日。吕雉瞧在眼里,喜悦是显而易见的。厚厚封赏了御医和随身侍从的婢女宦官。
只是太子始终郁郁不乐。
吕雉明白他的心结。一日晚间,悄悄劝慰道:“母后以前是错了,不该那样对待她。只是如今人死不能复生,还望你原谅母后。盈儿?”语调是拉长的,带着从不曾的巴结和讨好。
太子瞥母亲一眼,不作声。
语调又低下去:“我知道你怨恨娘。这样好不好?如今你看中了哪个,只管提出来,娘无不应可。好不好?”说完便伸手去抚儿子的肩。
太子略微一斜,错开了。
吕雉的手便落空。她讪讪缩回手,继续温言道:“盈儿,以前都是娘错了。今后我不再逼你做太子,好不好?”已经是哀求。
“一切都听母后的吧。”少年太子淡淡地回道,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吕雉还是很高兴的,这是太子半月来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她略略有些激动,抓住刘盈的手,眼里有泪花闪动:“真的?都听母后的?你不怪我了吗?”
太子抿紧双唇,不再开口。
吕雉又絮絮叨叨一番,说起从前种种,自己的愧疚不已,直到发觉少年太子始终蹙眉,才顿了口吩咐道:“你看母后一高兴,就啰嗦起来。你身子刚好一些,还是应该静养才是。”又嘱咐了婢女一番才意犹未尽地走了。
为了你,我愿低下高傲的头颅,哪怕低到尘埃里,我也心甘情愿。此生我已失去一个唯一,你,将是我下生茫茫黑夜里唯一的那盏灯。我可以丢弃荣华富贵,舍弃江山社稷,却惟独不能没有你。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我吕雉的儿子。
少年太子忍了很久的泪潸潸而下。病重的日子,头脑却无比的清晰。回顾过往的岁月,快乐的日子屈指可数。而那板着指头数得清的快乐里,一大半都是那个女孩儿带来的。想起她那单纯羞涩地笑脸,刘盈就觉得心如刀割。
若不是太子,该有多好!他的心里低低叹道。
刘盈坐在榻前追思逝去的女孩儿。一道阴影覆盖了他的身体。他惊觉地抬起头,仓促间欲起身,肩膀却被人按下去,接着就听见一个威严的声音问:“好些了吗?”
“回——回父皇,儿臣,儿臣好些了。”
刘季竭力想表现的慈和些:“头还痛不痛?”伸手又去摸他的额头,刘盈避了避,还是温顺的接受了,刘季似乎没有觉察到儿子的逃避,自言自语道:“嗯,不发烧了。应该好些了。”
父子俩就此坐下。刘季看着对面几乎和他一般高的儿子,五味俱全。这个儿子,自己亏欠他的实在很多。可是他又能怎么样呢?诸侯那么多,若只讲究些儿女情长,自己又怎么能独霸天下?亏欠就亏欠吧,谁叫你的父亲是皇上呢?
想到这里,刘季问道:“盈儿,说真心话,你想不想当皇上?”如同闲话家常一般,那个盘旋在心底很久的话题就这样被父亲抛在了自己面前。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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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悲伤的青春故事,太子刘盈的初恋就这样葬送在他母亲的手里,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爱过任何女人,直至郁郁而终。
身为太子,可悲可叹。
回头去想,吕雉是一个太过强势的母亲,她的手下,不可能长出优秀英武的儿子,性格决定命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