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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氏家臣
薛静不吭声，皇后看着沉默的青年，眼泪落下来：“只是没想到你会恢复记忆……什么时候想起来的呢？”
这个，还真是没法说，因为很长时间里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片段，到真正拼凑起整个记忆，加起来少说也有两三年。薛静想了想，答道：“很久了。”
“那……”她脸色苍白，垂落的手隐隐发颤。
薛静知道她想说什么。
他坦白道：“我记得你们，也知道你们是谁。”当年离京时他才六岁，照理说应该记不住多少东西，但是没办法，这一家人都太有名了，记忆里有一两个称呼就足够他明白自己是怎样的出身怎样的家族。
皇后泪光闪烁：“那为什么——”
薛静道：“我不想回来。我也和你们一样，觉得还是忘了的好。”
皇后望着他，语声哽咽：“那是上一代的恩怨，连累你了……”薛静继续沉默，皇后眼泪簌簌落下，“我明白，这是个伤心地，你不想回来也是对的……但是小方，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你哥哥病重，真儿年幼，这偌大朝堂现在是和宁在撑着，她一个小姑娘，不知道受了多少刁难……”
和宁公主，薛静这些天没少听说这个名字，也不知道林晚舟怎么想的，把女儿养的比儿子还像接班人。
皇后的脸色苍白而哀伤，薛静看着她，突然觉得心里空空荡荡，一片茫然。
她有什么错，为什么就要这么低声下气地解释？她和自己并没有什么关系，却又千真万确费了许多心思。林晚舟又有什么错？虽然名义上是兄弟，可他们甚至连一母同胞都不是，他并没有义务关心自己，别说还冒着那么大风险。
所以我到底凭什么记恨？薛静有点恍惚地想。当年是林晚舟救了他，要说亏欠也是他欠林晚舟，怎么事到如今，倒像是反过来了。
皇后见他长久地沉默，心里渐渐冰凉：“小方——”
薛静回过神。
“我明白。”他心中依然空茫，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你放心，肖师兄苏师兄都来了，”看一眼林晚舟，“他不会有事的。”
皇后神色陡然放松，发出一声压抑的啜泣。
薛静等了片刻：“我有一件事想问。”
皇后赶紧擦擦眼泪，苍白的脸上浮现一丝欣喜：“小方你说。”
薛静道：“当年那个被烧死的孩子，你们葬在哪了？”
皇后：“……”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半晌才艰难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薛静一怔。
“那时候……”皇后嘴唇发颤，“父皇以为那是你，硬是救了出来，他伤得非常严重，父皇逼太医院给他医治，不惜一切代价……你哥哥担心夜长梦多，万一被父皇发现他是假的，后果不堪设想……就找了机会，命人把他带走了。”
薛静脑子里轰然炸响：“他没死？！”
皇后艰难地点头：“当时他确实活着……不过小方，我也不瞒你，以他的伤势，可以说是必死无疑的……我让两个心腹宫女带他走，找个地方好好安葬，也让她们不要再回来……”
薛静慢了几拍才听懂她的话。
所以说，那个孩子，并没有立刻死在火中，而是又经过了一段生死挣扎，不知道什么时候死去了，不知道死在那里。
不知道最后生死关头的时刻，他有没有想起离他而去的自己。
不知道九泉之下，他是不是在恨着自己。
头痛欲裂，神智渐渐模糊。
“不，不对……”潮水般纷乱的思绪中，薛静突然想起一件事，“不是的，我明明记得……我记得他死了，我亲眼看见的……他被烧死了，在我眼前……”他不知道怎么描述记忆里那个焦黑的尸体，只能反复地说，“我看见他死了……”
皇后先是不解，过了片刻，她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捂住嘴，“那是你的姐姐……小方，那是你姐姐。”她泣不成声，“你竟然记得……”
太医院药房里，三个人忙忙碌碌。确切的说是两个人在忙，另一个看似帮忙，其实在发呆。
秦子风守着药罐子，一脸魂不守舍。旁边肖郁和苏问心拿着许多药方，各自摆弄着药材，时不时小声商议几句。肖郁是神慧谷主的大弟子，薛静拜入暗香谷后，蒙他不少照料，即便后来去了七曜山，肖郁也经常关照他，两人关系一直很不错。上回林真去暗香谷找薛静，语焉不详，只说是皇帝陛下生病了，可怜巴巴的，于是苏问心带林真去杭州的同时，肖郁也动身前往京城。
他来得早，林真把薛静带回来时，肖郁已经到了好几天了，也没闲着，把皇帝陛下的病情梳理了一通，胸有成竹地下了保证，眼下就在做准备工作。
薛静一路都很沉默，一回来就去了皇帝的住处，皇后在那等他，一别二十年，肯定有话要说，秦子风和苏问心不好打扰，便过来太医院给肖郁搭手，只是看秦子风的样子，分明整颗心都不在这里，弄的肖郁也不敢让他配药。
秦子风蹲在药炉边发呆，火光映红了他的脸，他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肖郁盯着他看了片刻，略一踌躇，扯了扯苏问心，两人从侧门悄悄出去了。
秦子风浑然不觉。
过了约莫盏茶时间，肖郁先回来，跟着苏问心也回来了，不过脸色明显阴沉不少，仔细看他连手都是颤抖的，把好几株名贵药材捏成了渣，肖郁无声叹气，在又一株千年雪莲遭殃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苏问心脸色铁青，肖郁掰开他的手，把雪莲抠出来，指了指秦子风，无声地说了几个字。
苏问心啪的把一张药方摔在桌上。
秦子风浑然不觉两位师兄背后的小动作，自顾自煎着药，想着心事，直到夕阳渐渐西下，薛静还没有回来，他心里的担忧藏不住了，时不时起身到门口，望望帝王寝宫的方向。
苏问心绷着脸看着他动来动去，心里百味杂陈，在秦子风又一次王门口跑时，他忍不住了：“你瞎担心什么？薛师弟又不是三岁孩子了，跟哥哥嫂子见个面难道还能少块肉？”
秦子风有点诧异他的语气，瞅了苏问心一眼，答道：“我没有担心啊，不过你也知道，他心中其实不愿意回来……”
苏问心哼了一声：“不愿意回来。”
秦子风道：“当年那些事你也知道了，林晚舟虽是好意，到底令他伤了心，他不想见也是理所当然。”
苏问心又哼了一声：“理所当然。”
秦子风道：“要不是林晚舟性命垂危，林真搬出来当年相救之恩，挟恩图报，他也不会再回到这里，白白想起那些苦楚……”
苏问心咔嚓一下把毛笔掰成两半，扔进火里，溅起的火星擦着秦子风的脸飞出去。秦子风吓了一跳，终于察觉苏问心态度古怪，他站起身，还没问出口，苏问心抱着双臂走到他跟前：“你是不是以为，薛师弟这回是无辜受牵连？”
秦子风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苏问心没有直接回答，反问：“你可知道，为什么这太医院如此空旷，连个药童都没有？”
“……”秦子风低头看看自己正在煎的药。他还真没往这块想，肖郁让他煎他就煎了，居然是因为缺少人手？
苏问心道：“因为太医院的人都被停职了，有些软禁在家，有些下了天牢。”
秦子风吃了一惊：“为什么？”
苏问心沉着脸不回答，肖郁叹口气，走过来：“因为我来之后，发现皇帝病的蹊跷，一半是中了毒。”
秦子风：“……”
肖郁道：“也不全然是中毒，皇帝陛下虽然带有病根，天生体弱，可也不至于就这点寿命。约是从三四年前起，他便时常受毒素影响，没什么大碍，也很难检测到，但是日积月累下来，终于把病给提前勾出来了。这毒下的高明，好在我的医术还过得去，不然也很难看出来。”
秦子风有点明白了：“下毒之人，是——”
肖郁道：“我告诉了皇后，皇后虽然震惊，也没有打草惊蛇，只是私底下开始悄悄排查，可是还没怎么着呢，这里的院正何太医忽然旷工了，等我们赶到的时候，他家已经人去楼空，他本人则服毒自尽，留下一封遗书。”肖郁拉开抽屉，拿出来一张泛黄的纸：“就是这个。”
秦子风接过来一看，却是一纸药方，疑惑地抬起头，肖郁道：“和我检查完病情开出的方子一模一样，是医治皇帝最好的法子。”
“……”秦子风没弄懂。处心积虑下了毒，却又留下正确的解法，图什么？
肖郁指了指药方末尾部分，“重点在这里。”
血。同胞兄弟。
秦子风顺着肖郁的手指看见了那几个落笔格外沉重的字，似乎这留书之人写完还描了几遍。刻意强调这个做什么？
肖郁指指背面。
秦子风翻过来，只一眼，脸色就变了。
——林晚舟，但愿你能找到雅仪小姐的儿子。
药方背面工工整整写着这样一行字，字体清冷，力透纸背，仿佛刻骨的思念，又仿佛锥心的诅咒。肖郁斟酌着道：“我觉得，这说的便是薛师弟了。”
废话，先帝只有两个儿子，林晚舟只有一个弟弟，何况对方专门点名段雅仪，那除了薛静还能是谁？
肖郁道：“三十年前，段明书掌权时，他的女儿段雅仪横行京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是等她进了宫，人们再提起来便要尊称一声皇后了——除了段氏家臣。”他顿了顿，又道，“段明书本是武将，驻守边关多年，后来才回京做了文官，他手中有一批沙场带出来的弟兄，这批人对段雅仪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称呼，他们叫她雅仪小姐。”
苏问心看了秦子风一眼，秦子风低着头，用力捏着药方，修长的手指根根泛白，血管清晰可见。
——他已经听懂了。
肖郁接着道：“薛师弟的存在其实是相当隐秘的，一来先帝早就公布了他的死讯，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夭折的孩子，二来林晚舟办事也稳妥，该处理的都处理了，蛛丝马迹干干净净，丝毫没有走露出风声。”
“但是，”肖郁话锋一转，“当年段雅仪火烧中宫，薛师弟虽然幸免于难，也受了些伤，为他疗伤的是太医院前任院正，江太医。后来林晚舟偷梁换柱，用一个容貌肖似的孩子把薛师弟替换出来，又一把大火烧了禁地，薛师弟被连夜送走，那个孩子则被烧成重伤，先帝并未察觉真假，把那孩子救出来，又命江太医为他诊治。”
所以说，就算瞒过全天下的人，太医院却从头到尾都知道真相。
肖郁加重了语气：“时隔二十年，那位江太医早已去世，接替他担任院正一职的是他的弟子，姓何。”
秦子风脸色发白，拿着药方的手微微一颤。
肖郁很快证实了他的想法：“就是日前于府中自杀，只留下这张方子的何太医。”
略一沉默，肖郁接着道，“事发第二天，皇后告诉我，她调查了何太医的履历，发现他少年时曾经远赴边关，在军中待了两年，而当时统领那支军队的人，正是段雅仪的父亲段明书。”
房间里寂静如死，只有浓郁的药草的味道充斥四周，苦涩的令人窒息。
秦子风木然地松了手，药方悠悠飘落。他突然想起刚才苏问心说，你道薛师弟是无辜受牵连？
原来如此。
原来这一切的源头在薛静身上。
原来段氏家臣一直都知道段家仅存的骨血还活在世上，只是不知道林晚舟把他弄去哪了，于是处心积虑，谋划多年，给林晚舟下了毒，迫使他去把自家少主找回来。
原来不是林晚舟生病牵连到薛静，而是段家旧部要找回段雅仪的儿子，牵连了林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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