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枝儿[红楼]

　　"不说我了，"晴雯觉得自己剃头挑子的样子可笑，强行转移话题问红玉，"你娘和佳慧呢？她们怎么会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红玉沉默了，攥着薄被的手紧了又紧，在晴雯都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突然听红玉开口说，"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就去找她们。"

　　"了了？"晴雯嗤笑一声，"怎么了？她难道能放着好好的琏二奶奶不当背上个淫奔之人的骂名和你逃了不成？"

　　痴心妄想的嘲笑没有引来应该出现的反驳，晴雯瞪大了眼睛，质问追索的话语一时间全部涌上来反而叫她失了声。

　　半晌，她才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你疯了不成？她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

　　见红玉还是无话，晴雯只能将赤?裸裸的现实扯到红玉的面前来，"她是敕造荣国府里的奶奶，你就算是家生子，比我这样从外面买来的高伤一等，可说到底只是那家里的一个奴婢，一个碎了也不至于可惜的物件罢了，你就是想死也没必要绕着么大的弯子。"

　　“我没有想死，”红玉听得懂晴雯那一连串气急败坏里的关心，所以心平气和地与她解释，"我只是信她。"

　　辩驳的话被一股脑舂下去，粘在嗓子底下一个字也浮不上来。

　　晴雯知道就算自己能舌灿莲花做到将不可能全数罗列，将不可辩驳一一细数，红玉还是能用一句'我信'将那些不可辩驳击个粉碎。

　　因为信，所以阻碍也是将路途导向康庄的标识。

　　可晴雯还是不愿就此打住，甚至生出了一丝恨来。

　　她恨红玉不看向自己竟然是因为在做这样一个异想天开的梦。

　　此刻的她不能再有什么好气，"就算走，你们又能走到哪去？"

　　红玉知晓晴雯的担忧，也知道会有这样的担忧的原因。

　　和贾府中的大多数人家下人一样，晴雯从有记忆起就身陷贾府的势力辐射之内，这样的她抬起头来看见的不是天，而是撑着荣国府栋栋屋宇的手，可是，"这天下不止荣国府框起来的那片天。"

　　晴雯怔住，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红玉，这难以置信变成咬牙切齿的愤恨叫她甩开红玉搭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是！我是只能看见荣国府的那一片天，如此我便……"

　　如此我便不配吗！

　　余下的半句话被咳嗽撕住，红玉又要伸手去为晴雯顺气，但还是被她扭身躲开。

　　"我知道你是因为担心我。"红玉强拽着晴雯，等着那阵咳嗽终于平息才忙叫嬷嬷进来添水。

　　晴雯没有接。

　　红玉接过水杯叫嬷嬷出去，她承认她不懂也十分招架不住晴雯的脾气。

　　只能坐在那，双手握着杯沿，一会儿想着自己未来要走怎么也该与晴雯说个明白，一会又怕晴雯本就病着这样的说清凉了她的心。

　　虽然纠结，红玉最终还是在这摇摆之间找到一个定点，她开口，声音尽量温和柔软，"我只是想说你不必担心我，这天地那么大，真走，是难被人找到的。"

　　"那我呢？"晴雯蓦地

　　转过脸来，突兀的动作撞碎了温柔的语音包装揭露出其下决然的语义，"你要我也找不着你了么？"

　　泪水把眼睫氤氲地潮湿，屋里没有声音，但晴雯觉得自己已经等到了答案。

　　门被推开。

　　"我正准备来看你，你就叫人来找我了。"忽然到访的外客击碎了两人之间回荡着的沉默，

　　马克穿着一身皱皱巴巴的灰色呢子大衣拎着医药箱跨进门来，还没见着红玉就已经嚷嚷着问起来，"突然哪里不舒服吗？"

　　自顾自闯进来的声音将红玉从局促里救出来，她忙坐直了身子去瞧从外面走进来的人，企图从那双濡湿的眼里打捞起愧疚的心。

　　“没有，”红玉回应，“我是想着请你帮我的朋友看看，她半个月前着了凉，之后就发烧咳嗽，直到现在都没有好。”

　　说完她下意识伸手去捉晴雯的手腕，幸好马克的拒绝拦截了红玉的下意识。

　　"我不会你们的诊脉，看那个也没有用。"

　　红玉忙忙收住自己的动作，拇指讪讪蹭了蹭食指指腹，问马克道，"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开的药吧。"

　　马克答应着，先为红玉检查了一遍纱布夹板，"伤口没有什么问题，只要照着现在的样子好好养着就可以了，不过日常要注意补充营养，免得留了病根以后吃苦头。"

　　看完了红玉的伤势，他这才转向了下一位患者，用生硬但算得上准确的中文问道，"除了，咳嗽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熟悉的语言将晴雯从又红玉和马克发出的对白声音中拉回。

　　她听不懂两个人在说什么，可他们两个人又确确实实在交流着。

　　突然之间上一幕的僵持和前一刻的不解混合在一起，让她明晰地看到了自己和红玉，又或者说是自己和王熙凤之间的不一样。

　　不管是红玉还是王熙凤，她们都不是那类身因为在高墙之内就会被高墙围困的人。

　　王熙凤自不必说，而红玉，和她一样是个丫鬟的红玉也不是站在高墙之内就只盯着面前的一亩三分地过活的人。

　　她们和她太不一样。

　　她晴雯是在赖大家里就紧盯着赖奶奶服侍的女婢，在老太太屋里就变着法地讨老太太欢欣的副小姐，在宝玉房里便挖空心思堤防小丫头们钻空子的二层主子。

　　红玉刚刚说的话一点错都没有，一直以来，她能看见的都只有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为了谁能拿一两银子的份例勾心斗角，为了谁在主子面前更说得上话乔酸狡妒。

　　她因为紧盯眼前而沾上一身苟且。

　　这些苟且亦已悄无声息地已经将她和红玉阻隔开来，在两人之间凿下一条明晰的楚河。

　　晴雯没有说话，也没觉得那颗在醋里泡酸在泪里泡胀了的心绊在地上有多疼。

　　她在马克的又一次追问中缓缓换了一口气，答道，"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说着，她低头将目光落在自己不曾沾过阳春之水的双手，落在自己用丹蔻细致描绘过的已经蓄了半寸长的指甲，像是为自己撑台面一般对红玉补充，"前儿宝二爷偷偷从里头溜出来瞧了我，赌咒发誓地说等太太消了气就接我回去，我哥哥也整日端茶送水好医好药地殷勤伺候，真要轮担心恐怕轮不到你。"

　　虽然招架不住晴雯的脾气，但红玉多少能招架得住晴雯的说话方式，成功从她那些刺人的言语里听出来一句‘你不必担心我’的话来，“可是我看你不很好，刚刚还嗽得那样厉害。”

　　"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清楚。"晴雯将红玉递过来的半揽子关心拍断，她不想再要这些不负责任的温柔。

　　红玉晴雯病情的判断全基于那些已经固化在她脑内的结局，所以分辩不出晴雯一咳起来就撕心裂肺的样子是不是病入膏肓的前兆，也分辨不出晴雯还能出门来看自己是不是命运已经被悄然改变的暗示。

　　可是凭着不要过分乐观的谨慎红玉还是忍不住劝说，"马克医生开的药你也还是收着，那些汤汤水水的喝下去要是不见效果就拿这些药出来吃，先前她头疼也用的是西洋药，我瞧着很有效。"

　　用不着追问晴雯也能知道红玉话里的那个她是谁。

　　她开始觉得自己多余。

　　也不管就在现场的马克，开口说道，"那些太医几世几代传下来哪里比不上这些野路子，这游医要真是个厉害人物哪里用得着背井离乡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挣命？"

　　不说是晴雯，就算是用过西洋头痛药的王熙凤对马克的医术也有类似的担忧。

　　就像是在马克来的时候红玉会下意识地想要牵请问的腕子去给他看脉一样，生活在这方水土当中的人早把中医当作了正统。

　　可是红玉没办法认同晴雯的话，马克会跟随商队来到这么远的地方是因为觉得自身不足想要看看远处的医术，红玉觉得只有出类拔萃的人才会认知到自己的不足。

　　维护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马克先笑道，“是，之前在红玉这里遇见了张太医，他的医学真的很神奇。”

　　他的语气愉快而轻松不知是习惯了这样的质疑还是完全没有听懂晴雯话里的贬低。

　　可晴雯的关注点完全不在马克的反应上。

　　她的关注点是被马克提及的张太医，张太医是日常为王熙凤看诊的太医。

　　从来都只进出富贵人家的太医为什么会来这间小宅根本用不着她去细思。

　　鼻尖微微耸动，成日浸泡在汤药里而被钝化的鼻子迟了太久才捕捉到屋子里弥漫着的药味。

　　晴雯知道自己多余，但她不知道自己是从进门的那一刻就开始多余的。

　　屋子里浓郁的药味激得她的腮帮子即苦且酸，仿佛再多嗅一下，今天好不容易灌下去的药就要被呕上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可笑，关心得可笑、急切得可笑、怨怼得可笑，倾心得可笑……

　　她想走免得这些可笑被人看了个完全，却又舍不得这个还没完全从心中抽离的人，“我时常会觉得喘不过气来，”晴雯缓缓开口，“夜里不管炭火烧得多旺被子捂得多严实都觉得身上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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