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启示录

　　回到南都的日子彷佛又回归平淡，当天大起大落的心情在不断流逝的时间里慢慢平复。纵然重新归于平淡，可林学翘知道自己有一部分已经彻底改变。

　　林学翘会有意无意的搜寻关于天师五门的资料，就像在做论文一样，想尽办法寻找关于五门、关于林家的过去。在一个月前，林学翘还是个全职学生，除了要打工和去柔道练习的日子外便是每天两点一线的来回家里和学校。现在，林学翘却是一有时间便到静海的秀清馆报到，连日夜流连在静海小区的流浪犬都快能认出她。

　　林学翘知道过去计划毕业后成为白领的自己已离她愈来愈远。

　　林学翘抱着一堆书本，又一次想一个月前跟此刻的自己有甚么不同时，肩膀便冷不防被人拍了一下。

　　回头一看便见卓宁站到自己的身旁，道：“你不跟我们一起去听职业讲座吗？”

　　林学翘摇头拒绝，“不了，今天家里有事，要先走了。”

　　卓宁噘着嘴，道：“可是这次讲座邀请到你之前很想加入的贸铭国际的代表，你不去露露面吗？说不定能让他们加深对你的印象，增加面试的机会啊……”

　　林学翘微微一笑，回道：“我今天真不行，对不起，找工作的事情……还是迟点再说吧。”

　　在林学翘说着的时候，不远处正有人叫着卓宁，林学翘向卓宁示意后方唤着她的人，拍了拍卓宁的肩膀，道：“你快点去吧，还有十分钟就在南厅开始讲座了。”

　　卓宁看了看林学翘，又回头看着唤着自己的同学，脸上难掩失望的神情，只好道：“好吧，我待会儿帮你把企业的介绍都记下，我明天再带给你看吧，我先走了。”

　　林学翘看着卓宁转身离去的身影，只觉得抱歉，因为她知道卓宁为她再记下多少资料，自己也不会走上当上班族这条路。

　　林学翘垂头看了看腕表，发现已经过了六时时，便抱着三本厚重的书籍拔腿跑向校区的停车场。

　　向来对车种和型号不太熟悉的林学翘要在倘大的露天停车场中找到目标简直就是难上加难。

　　直到身后传来“噼噼”的响号声，林学翘才找到自己要登上的那辆车。

　　林学翘急步跑到纯黑私家车的右侧，微微弯腰对着车内坐在驾驶位置的顾清言点头。

　　顾清言轻轻点头作回应，林学翘便拉开车门登上副驾驶的位置。

　　“不好意思，刚才迟了下课。”林学翘把书本放在腿上，然后扭头把安全带扣拉过扣上。

　　“嗯。”顾清言应了一声，目光专注着环视周边的情况，然后把车子启动。

　　顾清言单手打着方向盘，侧头瞄向林学翘，道：“座位下有个藤篮，把书本放进去吧。”

　　“呃、哦。”林学翘低头看了看，发现脚尖前面放着两个正方形的藤篮，一个装满了瓶身墨绿色的塑料瓶，另一个则是空空如也。。林学翘弯腰把书本放进空着的藤篮中，坐直身子时回道：“谢谢。”

　　林学翘默默打量着面前那些她看也看不懂的车辆装置，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些事情。

　　林学翘想了想，才发觉这一次是第一次与顾清言正式见面。

　　顾清言这个名字林学翘早在学期开始前便从卓宁的口中听说过，后来分别在与徐少勋和卓宁的谈话中也不时听起对方提起顾清言。偶尔在校园里林学翘也遇过顾清言数次，不过当时顾清言并不认识她，而她对于顾清言的印象也仅仅停留于他是“卓宁喜欢的人”而且还是位‘有可能是天师“的人而已。这样算起来，这次还是林学翘头一次正式跟顾清言见面。

　　林学翘想，如果卓宁知道自己第一次跟她心仪的对象见面便坐上他的车会是怎样的反应时……她猛地摇摇头，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想比较好。

　　“那个……我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是林学翘。”林学翘咽了咽口水，突如其来地说出自我介绍。

　　“我知道。”顾清言说得精简，简直就像多说一个字也会要了他的命。

　　“嗯。”林学翘点点头，尽量忽视车内的疏离和陌生感。

　　林学翘本身也不是一个主动的人，因此她只好默默把双手搭在腿上，把注意力都放在窗外渐渐蜕变成一片红霞的天空。

　　仰望着黄昏落霞的林学翘忽然听到身旁的顾清言主动开口，“学习学得怎么样？”

　　没想到顾清言会主动打开话匣子，林学翘一愣后才道：“还……还挺好的，经管系的课都不太难掌握。”

　　“那徐少勋他教的呢？”

　　经顾清言这么一说，林学翘才意识到对方刚才问的大概是她这一个月到秀清馆学习基本功的进度，而不是学校的学习时，便回道：“还好。”

　　“一开始会比较困难，之后习惯了就好。”

　　林学翘点头，脑海里忽然浮现起之前徐少勋说过的话，便问：“那个……当天师的是不是很少像我一样到了这个年纪才开始学习？”

　　顾清言的答案却让林学翘意外，“相反，很多人都是在你这个年纪才开始接触法术的。”

　　看着交通灯的转换，车子在马路口前停下。顾清言这才望向身旁的林学翘把剩下的下半句说完，“……只是这种人大多都是平庸之才。”

　　“……”

　　未待林学翘回应，顾清言便随即补上一句，“不过你也不算是中途出家。”

　　“……可是以前的事我早已经忘记了。”儿时的回忆都是零零碎碎，而所有不知真假的家族传闻，她更只能从古籍丛书上略知一二。林学翘想，唯一能够证明自己算是五门林家的，大概就只有这双阴阳眼吧。

　　“你的身份不是基于过去，而是基于你是谁。”顾清言缓道。

　　她的身份，是基于她是谁。

　　林学翘尚记得梦里那撕心裂肺的痛楚，眼睁睁看着在现实中自己无比陌生的生母在梦里拼死护着自己，那种灵魂彷如被抽空的痛感至此刻仍残留在她的身体里。

　　她以林学翘的身份去做着林翊早就该做的事，然而对很多事仍然不明不白的她到底能做到甚么地步？

　　口袋倏地传来的震感把林学翘的思绪拉回现实，她摸着口袋揣出手机，把手机放在耳边时便听到电话的另一方道：“是我。”

　　林学翘刚才没看清楚来电显示便接下电话，还以为是徐少勋打来问她去到哪儿，可是听到这道低沉而温文的声音时，林学翘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

　　“学翘，是我。”电话中传来秦至远的声音。

　　这么熟悉的声音，林学翘又怎会听不出来，她呆了半响，回道：“我知道。”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秦至远问道。

　　“没有，我今天我有点事，没空。”

　　“……那再晚一点的时间呢？多晚我都可以等。”

　　“我……那太晚了，我明天还有课要上，还是下次吧。”林学翘说着，她说话的语调平淡，可是咬唇的动作泄露了她有些紧张的心情。

　　秦至远沉默了好一会，才道：“好吧，下次我们再约。”

　　挂断了电话的林学翘看着手机屏幕中映出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

　　顾清言看在眼内却没作声，车子由主街拐进右边的路口后便停在路边。

　　林学翘等着经过的工人把数个大型的花牌搬走后才下车，关上车门前朝顾清言道谢。

　　顾清言还是一如他冷冷淡淡的形象，点头算是响应了林学翘，然后便驱车离去。

　　下车的林学翘看着民房住宅旁的一间纸扎店，店外虽然一向都摆放了各种各类的纸扎品，但是一般都是属于体积比较迷你的制品。但此时放在店铺外的纸扎公交车，规模却大得让她不禁驻足细看。

　　这辆纸扎公交车当然没平常在马路上来来往往的公交车来得大，可是依这公交车的体积来看，这辆公交车说不定真能坐上好几个人。纸扎公交车的外表和细节就跟真的没两样，连车身的字体都一字不漏的搬到纸扎品上。公交车里的最前方还坐了一个身穿着制服的纸人司机，烧个大巴还不够，连司机都给先人烧了就不怕没人开车了……这服务可真周到。

　　路经的行人大概也已经看惯了这种大型的纸扎品，因此也没怎么在意。倒是林学翘在欣赏纸扎公交车那细致的制作后，又凝视着围着公交车转的一堆白影。

　　这样看来似乎不单是林学翘对这个纸扎品觉得新奇，连在街上游荡的野鬼也觉得好奇。

　　围着公交车的白影扭动着身体，似是在细探些甚么，举着手细细拍打着公交车上的透明玻璃纸。

　　满街鬼影的景象对于林学翘而言比起这辆纸扎公交车来得更普通，正打算转身离去时，却见其中一道白色身影离开了公交车的旁边，正一拐一拐地飘向自己。

　　这道白影虽然飘的时候一拐一拐的不太利索，可是速度却也不慢，转眼间便来到了林学翘的面前。

　　这抹比林学翘的身高高出一半的白影就站在她身旁，他扭动着身体，然后弯下腰，头部差一点就碰到林学翘的耳边。

　　“……你想要些甚么吗？”林学翘细语着。

　　林学翘凝视着就在身旁的白影，就在她怀疑自己看到白影要张开口的时候，白影像是受惊般突然慌忙蹿离。

　　“啊，你……”眼见逃离的白影叫也叫不住，直接往前飞奔把其他仍靠在公交车的白影也吓得四散。平常总吓得人掩面大叫的鬼影此时被吓得鸡飞狗跳，这场面有点莫名的……趣怪。

　　“难不成你就一直站在这里等野鬼来跟你撒娇？”林学翘不用回头看也认出这声音的主人，徐少勋就站在不远处走向自己。

　　“我才没……你说他刚才在向我撒娇？”林学翘被徐少勋的用词惊倒，有点不可置信。

　　徐少勋这种奇怪的比喻让林学翘不禁想方才野鬼的动作如果是由小孩来做的话确实有点像撒娇。

　　林学翘因自己脑海里的想象而不禁一笑，又道：“那他怎么就跟我撒娇？”

　　“女生阴气比较重，而且他意识到你看到他，所以来蹭蹭看看能不能拿到点好处呗。”双手捧着纸箱的徐少勋挑眉道，然后迈开脚步与林学翘步进纸扎店旁的楼房。

　　“他能在我身上拿到甚么好处？”暗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梯间，楼梯里除了两人的跶跶脚步声便是林学翘的说话声。

　　徐少勋走在林学翘的后面，听到林学翘的发问便马上回道：“啊？上次不是跟你说过野鬼能在活人身上得到甚么好处吗？”

　　林学翘“啊”的一声彷佛这才醒悟过来，想了一会儿后道：“……他们虽然不够能量附人身，不过可以在活人身上吸些阳气。”

　　徐少勋点头认可了林学翘的答案，又补充，道：“或者是让活人帮他完成一些比较普通的愿望，例如烧香、烧衣服给他。”

　　林学翘心里漾起微妙的感觉，那些愿望卑微的游魂野鬼就像是一些并不致命的小虫正于她的心脏微微噬咬，生出一种轻微却止不住的痛痒。

　　林学翘搭着扶手步上层层梯级，缓缓开口：“听说那些野鬼都是没人烧东西给他们，所以他们才在街上到处游荡的……是这样吗？”

　　“也不全是，有些是有人给他们烧东西，可是又有未了愿。他们不愿进入轮回，又在人间无归宿，便于世间游荡，直到他们圆了心愿或是放下欲念再无所求后便会被带走。”徐少勋解释道。

　　林学翘的脚步忽地停下，她转身面对着徐少勋，略感奇怪的道：“等一下……那为什么刚才他们突然间表现得这么害怕。”

　　徐少勋正要以“我怎么知道”来推搪，林学翘又开口道：“难道是你吓倒他们了？”

　　“怎么可能……野鬼的胆子原本就小得很，说不定我阳气够重，把他们吓跑了。”徐少勋理直气壮地道，目光却移到别处。

　　楼顶的灯泡摇摇欲坠，昏黄的灯光只能勉强支撑着梯间的亮度，因此林学翘无法从灯光中清晰看出徐少勋的表情。

　　“那我也没说错吧。”林学翘喃喃道。

　　徐少勋转移视线，找了一个没甚么说服力的借口：“快点上去吧，我的手快没力了。”

　　林学翘点头，回过头来继续踏上阶梯走到五楼。从四楼的楼梯步上五楼，才走了数步便看见墨绿色的大门就在上方，林学翘加快了脚步走到五楼，上前轻轻敲了敲大门。

　　未料徐少勋却道：“不用敲了，今天没人。”

　　“啊？小轩跟德叔也不在吗？”林学翘愕然的问道。之前无论是去秀清馆还是德叔的家，袁轩或德叔都一定会在。而且如果这两人都不在家，那谁来开门给徐少勋跟她？

　　徐少勋接下来的动作便解开了林学翘心里的疑问。徐少勋单手抱着纸箱，另一只手则从裤袋中摸出钥匙。

　　“德叔晚上去了殡仪馆处理些事情，圆圈儿去了露营。”徐少勋回道，在解开门锁后用脚推开门让林学翘先进去，然后自己才走进屋里。

　　林学翘已经来过这里好几次，颇为熟练地把灯的开关打开，让钨丝灯泡中的橘黄灯光照亮了大厅。

　　林学翘把背包放在椅子上，问道：“那我们为什么不去秀清馆，那里不是没有人看店了吗？”

　　“要去光顾的人早就去了，哪会等到晚上才来这种地方。”徐少勋说道，把纸箱放在圆桌上时发出了沉重的声响，昭示着箱子的重量。徐少勋动手拆开盛着盒饭的塑料袋，把其中一盒盒饭拿到林学翘的面前。

　　“也对……”林学翘点头回道，然后低头拉开背包，从背包里拿出了笔记本和文具。

　　徐少勋看着林学翘这全副装备，不禁逗着她：“我敢说你一定是天师界里第一个会抄笔记的人。”

　　林学翘知道徐少勋想说甚么，却驳道：“这样我回家才能复习啊！”

　　徐少勋瞄了一眼被林学翘打开的笔记本，满满都是文字，让他见了就觉得头晕。徐少勋忍不住笑意道：“这百科全书不止可以用来复习，简直能留给后代了好吗？”

　　“……”每次跟徐少勋斗嘴的林学翘总觉得自己落于下风，她瞪了徐少勋一眼后便不再理会他，埋头于笔记的文字堆中。徐少勋当然也接收到这个眼神，把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圆瓶放到笔记本上。

　　“这是甚么？”林学翘抬头，拿起眼前这个小小的圆瓷瓶问道。

　　“打开来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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