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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风华命数由人
钟鸣鼎食,弦歌筵宴,终也有曲终散场时候,武帝走时是与宸君一道,想也知道又是去了绮凤宫,凤后恭送完圣驾便也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其余君卿更不便久留,片刻如鸟兽散。
康王奉旨安席,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敬过了两位皇姨又往众皇妹处劝酒。大家自然都给面子,配合地上演姐妹情深,唯思润极不耐烦,不待她转到自己席上便去到后面,寻了儿时也不见得有多要好的哥哥们说话,与人家的驸马笑闹成一团。
傅氏自来到思涵身边,跪坐在金襄之前坐过的地方便就化身成了一尊石像,一动不动,脑子也像被什么浇注了似的无法思考。他不明白为什么只过了半个晚上,自己便算是出了阁,嫁了人,有了妻主了?可这女子……这个心思缜密又手眼通天,就在不久前自己还满心因她的一再解围而感动不已,现如今却只剩下惧怕的女子……又怎会是自己的良人?
思涵自然能感受到他的不甘不愿,也明白以他的才名家世给自己做小确是有些委屈了,然而这样的结果既不是自己造成,也不是自己想要的。就因为一时不忍替他说了句话,自己不但违逆了母王,还彻底把金襄给得罪了,以那人的傲气,怕不得嫉恨自己一辈子?
“你……叫什么?”终究是怜香惜玉的性子,她虽不快,话问出口还是带了几分温柔,不想再吓到他。然而听在男人耳里却更印证了她早对自己有意,使了手段强要自己在身边,却又不肯以礼相待。
彼时风俗,如若正娶,男子的闺名该在议亲之后,由媒人问明了,连同八字一道用红纸密封送到女家,是六礼之一。即便纳宠,尤其是纳元宠,重视一点的人家也会在买卖双方及中人的见证下,由男家的女性长辈亲自将男子名讳填到契约上,以示交接。思涵年纪小没娶过亲,成王府里也从没张罗过这种喜事,自然不大懂得这些繁文缛节,只为了说话方便随口问一句罢了。
却疏忽了傅氏本生在诗礼之家,近几年又以入宫为目的悉心教养着,早将礼法看得比什么都重,自然就以为她言语轻挑是为了敲打自己,提醒自己的身份。他心中悲苦,动了动唇,只觉喉咙干涩疼痛,一个字回不出来,忐忑抬眼,却见对方已转眸看向别处,微微蹙了蹙眉。
一身银红䄌锦的繁复宫装,岚烟带着一个捧酒的小宫侍,玉步款款,仪态端端,像个高贵绰约的宫主似的,打御阶下面经过,正往这边来。成王才离开更衣去了,他至罗乔面前行了个浅礼,随后挨着坐下,敬了杯酒,又陪着说了几句话。
见他辞了父君来敬自己,思涵便也客气地撑案起身,唇角噙着一抹浅笑,不动声色道:“小孩儿家家的学人家安席,一圈儿下来你还回得去?”
她不再坐着,傅氏也不敢再轻慢颜色,忙跟着站起来,然而他身上的舞衣拖沓繁琐,只重重叠叠的外罩后摆已是夸张到好几个宫侍帮扶着才挪到这边,这一下起得急了,也不知勾住了哪里,险些摔倒。
“诶……”思涵下意识伸手,却被岚烟抢先扶了一把,他往侧旁踏出半步,将男人护在身后,不容置喙道:“我父君说了,表哥今儿还是先跟我回宫,三日之后从傅府出发,把人给你送过去。”
真是金贵……思涵有些腹诽,倒也明白出嫁是男儿家的大事,一辈子就只一次,贤君不想太过随便,一来于傅家的面子上好看些,二来或许还有为他将来在王府立足的考虑。她无意为难,刚要开口答应,却一眼瞧见他身后的傅氏,听闻此话整个人都明显放松了许多,琉璃般的眸子更剔透了几分。
呵!
“三天而已,你不会连这都等不了吧!”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岚烟的耐心已然告罄,横着眉毛大声质问。
“什么等不了?”七皇女不知从哪儿跳出来,吓了两人一跳。她站没站相地将一条手臂搭在思涵肩上,歪头笑道:“烟烟,这回还抓不到你?上回答应我的事儿呢?输了就装乌龟?”
“你才是乌龟!”岚烟撇了撇嘴,“一时没找着机会罢了,再说了,当初打赌的时候可没讲时限。”
“喂,你这是赖皮!”思润道:“正好涵姐姐也在,你给咱们评评理,不过让他跟贤君要个人,这也值得推三阻四的?”
“又搞什么鬼呢,”思涵问:“你缺人用?”
“那个不一样嘛……”七皇女五官鲜明,笑起来的时候双眼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形状,甜美可爱,俨然也到了祸害良家少年的季节,两瓣红唇开开合合:“我跟你说,那小孩儿可有意思了,我说我是南书房新来的伴读第一次进宫,他就信了,还……”
思涵“噗”地一笑,揶揄道:“还什么?”
思润脸上一红,有些尴尬地东张西望,一眼就见错后岚烟半个身位站着的男子,眉眼低垂,站姿恭谨,然而通身的贵气却是藏也藏不住。她不客气地盯着那人瞧了瞧,拿腔拿调地说:“呦,这不是名满京师的罗衣公子么?我说,你也挺有意思的,哪儿女人多就往哪儿凑,怎么,今儿不吹箫了?”
傅氏脸上青了又白,第一反应却是偷偷抬眼去寻思涵神色,在触及对方视线的一刹那却又慌忙避开,滞了滞,矮身行了个礼。
思润又嗤了一声儿,对思涵道:“还是姐姐命好,缺奴才使立马就有人送上门,只可惜……是个哑巴。”
“你才是哑巴!”岚烟一下子拉了傅氏起身,凶道:“不许欺负我表哥!”
“我还是你亲姐呢!别忘了,咱们才是一个姓的!”思润也凶:“还没嫁人呢就想着胳膊肘儿往外拐,怪不得人家说男孩儿都是赔钱货!”
“你才是赔钱货!”
“行,你俩先吵着,”思涵道:“我去外面透透气。”
“诶,”见她转身真要走,岚烟忙道:“我刚儿和你说的……”
“知道了。”思涵头也不回。
思润问:“说什么?”
“关你屁事。”
“陈珀!你是个宫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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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如水,星河似练,流淌过金色的琉璃瓦,玉白的御阶,给院子里的上用金砖镀上一层朦胧光晕,满眼清辉。思涵问了好几个小宫侍,才在月台东南安放日晷的拐角处寻到金襄,颀长挺拔的身影隐在廊下阴影里,模模糊糊的,只那一身生人勿近的冷峻气质让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他也第一时间意识到来人,隔着老远的望过来,停了一会儿,方缓缓从暗处走出,却非迎着她的方向,而是绕过日晷,至月台边缘的白玉栏杆处驻足,低头抚弄上面的深浅云纹。
思涵便也转了方向,至他身旁站定,转身,靠在栏杆上,又探出头去,阻了他的视线。他即刻避开,赌气似的望向别处。她无声叹了口气,也移开目光不再看他,仍靠着栏杆,曲起一腿蹬在镂空处,并没有要哄他的意思。
良久,终是他有些按捺不住,抿了抿唇,语气寡淡地说:“开心了?”
“没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她数着日晷的指针在周遭明亮宫灯的映照下投出的六七道深浅不一的淡影,挺无所谓地说:“这结果于你而言不也正中下怀?左右你是不乐意的,如今有人替了你,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金襄哑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吧好吧,无论如何我都不该动手打你,这回又是我不对,我跟你道歉。”她偏头,望着他道:“我知道,单只一句话没法儿让你气消,想来想去,便就给你个承诺好了。若是将来……你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欺瞒了我,我也不与你计较,可好不好?”
他双睫猛地一颤,转头看她。清凄月色下,她一对眼眸漆黑而明亮,丝毫不逊于头顶最闪耀的星,内里的情绪却只让人有些看不分明,诚然几许迷惑与探究之下,满含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与包容。他却突然生出害怕,浑身都跟着颤抖起来。
“怎么了?很冷么?”思涵下意识想要摸他的手,却在中途顿住,只心疼又几分埋怨道:“怎么总是这么任性呢,就算生我的气,也犯不着和自己过不去吧,走吧,别在这儿吹风了,有什么回府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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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的酒有些多了,在清銮门外与成王道别时还搂着自己的侧君不撒手,惹得罗乔也尴尬地撇过头去。见思涵过来,她又不知勾起了什么心事,大着舌头说什么“女儿的婚事就让她们自己做主”,“管女儿别跟带兵似的”,“做母亲比你开疆扩土可难多了”之类的浑话,絮叨了好一阵儿才被侧君半扶半劝地哄走了。
成王不着痕迹地看了女儿一眼。
清銮门隔着外朝与后宫,成王的马和罗乔的轿子都等在这儿,思涵几步上前,扶住父君的手臂关切道:“爹爹冷不冷?起风了,赶紧上轿吧。”
罗乔心里有些好笑,见跟在她身后的金襄抬了眼皮,偷偷往自己左右瞧,便就明白过来,笑了道:“襄儿还是坐我的车,路上也能有个照应。”
成王明白他是怕这孩子难过想要安抚几句,没说什么,自顾上了马。金襄随在轿侧,一同往甪端门去。思涵左右看看,招手叫了个小宫侍,提上一盏琉璃灯,先去侧殿后面为宫宴专设的配房方便过,方才施施然出发,步行往甪端门去。
亥时将近,护城河外的甬道两旁停了不少车轿马匹,彼此隔着一定的距离,各府里的管事有相熟的也只遥遥点一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并不十分攀谈。道路东面稀稀松松地种着些榆树槐树,都不是很高,再往外半箭地后才是一些低矮民房的后墙。
四皇女的坐轿停得算近,银顶,黄盖,红帏,四个轿夫皆有了些年纪,并不像候在轿旁的小侍那般拿面纱遮着脸,稍远点的地方,十来个劲装佩剑的年轻女子牵着马,静立守卫。
思源统共也没喝几杯,奈何酒量差又心情不佳,被湿冷的夜风一吹只觉胃里翻江倒海似的不舒服,身子便不自觉地晃荡了下,一直随在她身后的男孩儿连忙上前半步,双手相扶。少年戴着淡粉色的幕离,软薄的轻纱垂过肩膀,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年轻俊俏的面容,目光怯怯柔柔的,带着几分讨好。
思源只黑着脸,冷冷道:“离我远点儿。”
等在轿旁的人也早早迎了过来,见她一反常态地冷厉,心里也有些害怕,不敢贸然上前拉扯,只尽量柔和了语气劝道:“主子心里不痛快,等回了府,奴才们都随您发落,只是这地方……人多口杂的……”
男孩儿名叫黛双,是四皇女的近侍,跟着她有些年头了,晌午进宫后却一直被留在凤仪宫,直到方才宴散才被放了出来。他侧身立在思源身侧,正对着护城河内宫门的方向,话音便就顿了顿,提醒道:“成王世女过来了。”
与此同时,靠坐在斜对过不远处的马车车辕上打盹儿的女人被人连声唤醒,一个骑在马上,侍卫打扮的女子不耐烦地呵斥道:“我说你这车娘怎么回事儿,难不成昨晚鬼混了一夜,跑这儿补眠来了?”
中年女人一脸迷茫,下意识抬袖,擦了擦口水,“我……我睡着了?”
“你说呢?跟个死猪似的!赶紧的,殿下等着呢,还磨蹭是想挨鞭子?”
“哎哎……就来就来,”车娘连忙跳下车,牵住前头一马的缰绳往城门赶,嘴里赔笑说:“怪我怪我,劳烦姑娘担待了,赶明儿我请姐妹们喝酒……”
思源想了想,对退后几步,委屈得像要哭出来的男孩儿道:“你坐我的轿子。”
“啊?奴……奴跟着走就……”
“听话,”四皇女向来以平易近人的形象立足朝堂,借着酒醉发.泄闷气已然自觉失态了,此时心里有了主意,便又拿出了惯常的温文尔雅的做派,柔声道:“你先回府,听管家的安排,我还有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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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涵将脚从脚蹬子上收回,朝含笑走近自己的四皇女点头,“姐姐还没回去呢?”
“这不是特地来给妹妹道喜嘛,诶?怎么不见你那位罗衣公子?”思源往朝四下扫了几眼,不待她说,又自问自答道:“是了,姨夫和贤君交好,自然对这位小女婿也是满意的,只不过……再爱见也亲不过自己女儿吧,怎的倒把妹妹撩在一边儿?”
思涵微微一笑:“父君满意就好。”
“妹妹真是孝顺。”思源啧了一声儿,道:“不过,说到底是你用的人,也总得合你自己心意不是?”
远处,四皇女府的侍卫已经分成了两拨儿,少数几个护着软轿渐行渐远,余下的还牵马立在原地,等待自家主子。思涵朝她眨一眨眼,“我合不合心意的有什么打紧,最要紧是姐姐称心遂意,哪怕把轿子让给人家自己吹冷风,心里也必是快活的。”
思源大笑:“罢罢,我说不过你,既然这会儿车上没男人,便就捎带姐姐一程吧,算是……圆我护花之情?”
思涵也笑,抬手让道:“四皇姐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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