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三]旧时歌（羊花）

　　迷迷糊糊醒来时，窗外已天光微熹。身边并没有人，陌生的环境里浮动着几分依稀熟识的气息，身边的枕上残留着些微余温，提醒了墨枫昨夜并不是荒唐一梦。
　　头脑有些宿醉的钝痛，心里更多的却是空落落。墨枫起身穿戴好衣饰，瞥见床头小桌上的字条，拿起一看，是洛祈的笔迹，简要交代了有事要出去，心中更是怅然。昨夜两人都喝得有些多，并没有太多好好说话的机会，他不知道洛祈到底消气没有，也不清楚他今后是怎么打算的，而现在，他也没有更多时间去解释和追问。
　　他把字条贴身收了起来，出了门。昨夜很多人都喝高了，这会儿据点里比较清静，靛紫的天空正慢慢褪色，黎明的薄雾静静弥漫，偶有一两处营房里亮着灯，除去负责值夜守卫的弟子，几乎无人在外面走动，正合墨枫心意。他不欲与三军弟子起冲突，挑了最近的路线回了一军营地。
　　一军大部分人也还在酣梦之中，但精兵团已经集合，精神抖擞整装待发，正在接受凰久的训话。
　　墨枫没有打岔，默默归队站好。因在战时，一军大部队得听候洛祈调遣，但他们精兵团有自己的任务。浩气刚从长安退兵，按惯例双方都会歇战几日，各自休养生息，而他们的任务，除了继续追击窜逃在长安近郊山林中的浩气残余，还有尽快搞清楚浩气盟在枫华谷的营地和兵力布置，为接下来的进攻提供辅助。
　　凰久训完话，给了一刻钟吃早饭，兵们一哄而散，他便溜达过来找墨枫。
　　“没想到他真把你放回来了。”他在墨枫身边坐了下来，递过一个热腾腾的馍。
　　“总不能让你亲自上阵。”墨枫接了。凰久一笑，“我才不去。你要是不回来，我就让磷火带队去。反正他要是被华言擒下来了，你就自己去救。”
　　“你这明摆着就是让磷火去送肉。”墨枫道，随即正色，“我没跟他开玩笑，惹出这么大的事，他三个月别想上战场。”
　　凰久无所谓道：“你徒弟你自己教，我懒得插手。”转头看了看天色，“你们现在过去，动静肯定不小。万一华言出兵，你可千万别硬碰硬，赶紧撤回来。我这边的支援一两个时辰就能到，你带的兵都是精锐，折了哪个我都要心疼死。”
　　“我明白。”墨枫道，“三军也有专司情报和暗杀的精锐兵团，专门为洛祈提供兵情信息，想必他们也会有所行动。到时浩气若有异动，他们肯定也不会坐视。”
　　“那得看是谁带兵呢。”凰久嗤笑一声，“是唐宇还好，若是梁奈去了，怕是乐得看你被华言收拾呢。”
　　墨枫默然。一年多来，梁奈对他的敌意并没有减弱，就算洛祈已经回来，对方也没给过他半分好脸色。
　　“他也没做过什么违背大局的事，浩气当前，他应该不会乱来。”墨枫道。
　　“总之，你们自保为上。”凰久叮嘱道。

　　精兵团很快吃完早饭集合，由墨枫带着去了枫华谷。秋高气爽，枫华谷的枫叶如血似火，一阵风来漫天乱舞，乱花人眼中仿佛挟着丝丝不起眼的波澜，暗藏杀机。
　　枫华谷是长安到洛阳的要线，谷中鱼龙混杂，被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地瓜分成几个部分，南边的荻花宫不能惹，零星分布的几个神策军军营也不能轻易惊动，墨枫听了熟悉枫华谷的兵的建议，将人分成了几个小团，分上中下三路搜寻侦察，南边基本不碰，以中部和北部为重，一旦遇险便以烟花传信，伺机撤回长安地界。
　　浩气主力都退入了枫华谷，人数众多，要找起来并不困难，墨枫手下又都是精英，很快便有了眉目，心中大致有了数。正午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一路都没出什么岔子，勘察完地形和路线，按计划墨枫便打算回头与另外几路兵会合，交换了信息后再行制定进一步计划。正准备下令回头，天干物燥的晴空中突然炸开一缕看不分明的信号烟花。
　　墨枫觉得那烟花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类恶人谷的求救信号却似是而非，但非一军的求救烟花，便不欲多生事端，转身想走，突然听得手下一个兵小声道：“那是不是三军的信号？”
　　“什么信号？求援还是传信？”一听是三军的，墨枫不由得多问了一句。那小兵道：“不清楚，那是三军内部的信号，含义都很机密。不过想来不是什么好消息。”
　　另一个兵道：“肯定是他们的人遇险了，就算不是求援，也要在临死前把信息传出去。否则他们大可自己回去送信，用不着发信号烟花。”
　　小兵们都只是随口一说，近年来三军频频对一军宣战，彼此之间的交情都淡了许多，一时也没想着去救援。但墨枫心境与他们不同，马上联想到了早间洛祈有事早早离开的情形，虽知洛祈不会亲自带队来侦察，但还是不敢就这么放任三军的人遇险不管。
　　“墨帅……想过去看看？”有机灵的小兵看出了他的踌躇，试探着问。
　　“如果遇险的是我们，你们觉得他们看到我们的信号，会不会过来支援？”墨枫说。
　　小兵一纠结，“要看是谁带兵了。梁奈未必会，但若是李潇……”他住口不言了。李潇豪爽英勇，对一军也没有敌意，很多一军弟子还是很崇敬他的。
　　“如今是统战时期，大家都得放下私怨一致对外。洛帅既然派人来侦察肯定有他的用意，信号是从东北方向传来的，我们也离得近。友军遇险，我认为不该置之不理。”墨枫缓缓道。小兵有喃喃赞同的，也有频频摇头的。
　　“这样吧，你们先回去与其他人会合沟通，顺便给凰帅传话，留几个轻功好的唐门和明教随我过去看看。若无事则马上回来，若真有险情，你们等着信号，随时准备过来支援。”墨枫道。
　　“……是。”兵们前前后后都应了。毕竟是同一阵营的战友，又不是二军那等一直敌对的势力，坐视别人遇险而不顾确实不应该。
　　墨枫于是挑了几个机灵而熟悉地形的兵，带着朝烟花的方向去了。他们负责搜查的是上路，离那烟花信号出现的地方很近。上路错综复杂都是山谷，最大的一条深处据说原是神策军的营地，因此他们并未靠近，只绕路朝了东北方去，走了不久又是一条山谷横在眼前，往东北向蜿蜒延伸，不宽，但幽深狭长。
　　“肯定在这里面！”身后的兵有些雀跃，都想快步冲过去，但墨枫却停住了脚步，手一抬止住了他们。
　　“墨帅？”小兵有些不解。
　　墨枫看了看山谷，这里确实是个埋伏的好地方，但若贸然现身，他们这寥寥几个人也很容易被伏击。
　　“我们不进山谷，从山上走。”墨枫道，转身带头攀上了陡坡。几个弟子虽然诧异，但惯于服从命令，也没多话便跟了过去，没一会儿便听见了隐隐的打斗呼喝和兵器交击的声音。
　　“果然是这里！”一个性急的明教弟子刷一下进入隐身状态，墨枫低喝道：“切莫轻举妄动，先靠近看看再说。”一干小兵小声应了，紧跟着墨枫往前走，翻过一个起伏不大的小丘，已能从茂密的枫林间看到前方山谷里被浩气围攻的恶人弟子。浩气人数约莫是恶人的四五倍，组织有序，步步收紧包围圈。恶人一方已经溃败，只在勉强抵抗拖延。
　　“看仔细了，后方的万花是指挥，他身旁的七秀和人群里那个和尚火力太猛，优先集火他们三个。”墨枫低声安排，“干掉他们以后，你们两人一组配合，先杀治疗，必须保证一击必杀，不能让他们有反应的时间。清完治疗就杀进人群支援三军的人，与他们联手，务必在惊动浩气大部队之前把人清干净，不然我们也逃不掉。”
　　“是。”兵们纷纷抽出武器，肃然领命。
　　“注意自保，如果对方来了援兵，扛不住就隐身逃命。凰帅亲口说过，你们是他最重要的力量，少了谁都不行。”墨枫嘱咐。
　　“是。可是墨帅您……”
　　墨枫一笑，“这么点人和火力，还奈何不了我。我慢慢陪他们玩。”语气间自然流露出一股傲然睥睨之气，让人不由心折敬叹。
　　他取下腰间的笛子，挥手洒出清心静气，“上。”明教弟子全部隐身，跃下山谷，唐门谨慎地跟在身后，只感觉空气中几许气流波动，方才被墨枫点名的浩气领头大将和几个主要火力全部被缴械，晕在原地动弹不得。浩气队伍骤然遭袭，应变不及，这边的弩箭机关已架了过去，嗖嗖破空之声宛如催命符，仅一个照面，浩气队伍中几位核心人物就一齐倒了下去。
　　“恶人有援兵！注意警戒！”浩气人群中有人吼道。明教弟子在人群中强隐，及时躲过浩气的攻击，回头与自家搭档的唐门一点头，电光火石间再次出手，几位主力治疗弟子武器也被缴走，耀眼夺目的弯刀自虚空中劈斩而出，伴随着追命的弩箭破空的寒意。
　　一击毙命，干脆利落。
　　一军最精锐的精兵战斗力就是强悍，寥寥几人一波就打得人数占尽优势的浩气乱了阵脚，手慌脚乱地将手中兵器向人群中的明教弟子打过去，才扬起兵器就被劈头盖脸的快雪时晴打得止不住后退，没挨几下就浑身抽搐经脉疲软，几乎如瘫痪了一般。
　　“墨枫！是墨枫！”人群中掀起一阵阵惊叫，墨枫面无表情地杀过来，掩护着明教弟子脱了险，天罗唐门也顺便埋好了机关，巨弩一架，浩气弟子一片片倒了下去，惨叫连连，伤亡无数。包围圈中的恶人弟子见状也是精神一振，呼喊着：“有救了！”一面奋力突围，努力想与一军弟子会合，一时间竟打得没了主心骨的浩气连连后退，仿佛占到了上风。
　　浩气完全没想到来的区区几个兵战斗力竟然那么强，己方差点连阵脚都稳不住。有胆怯的小兵已忍不住将浩气的信号烟花放上了天。墨枫刚杀进被包围的恶人弟子中，正想问他们情况，眼角余光看到升空炸开的信号烟花，心里突然一沉，寒意透体。
　　那是浩气的机密烟花信号，并不常见，含义也鲜为人知，但他做了五年的浩气指挥，怎么可能不认识！
　　——那不是求援，而是确认。确认鱼已上钩。
　　“一军的，撤兵！”他转头吼道。一军弟子正杀得欢快，闻言一愣。
　　“快走！”墨枫无暇细说，胳膊突然被身边一个恶人弟子拽住，那人惨兮兮地惊叫：“墨帅！您不管我们了吗！”
　　墨枫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抬起头来，脸上是与惊惶声音毫不相配的阴测测的笑，手中兵器突然向墨枫刺过来。墨枫太阴指一点，落地阳明指毙了对方，眼睁睁看着刚才还被围攻得走投无路的恶人弟子突然全部反戈，扯下了腰间的恶人谷令牌踩烂，拿起兵器就杀向一军弟子。
　　“走！隐身走！”墨枫怒吼道。一军弟子也明白过来中了浩气的计，但没有一个人肯走，只大声道：“我们一起杀出去！”
　　“少废话快走！”墨枫见他们不肯离开，虽知他们是为了自己，有些感动，但更多的是焦急，“浩气援兵要过来了！你们要是全折在这里了我拿什么跟凰久交代！”
　　一军弟子一个个倔着脸，只是点燃了求援的烟花上天，反身杀得更凶。但毕竟寡不敌众，又猝不及防地被伪装成恶人弟子的浩气反咬了一口，劣势越来越明显，很快有人挂了彩。
　　“浩气是冲着我来的，你们回去找凰久求援！别跟这儿送死了！这是军令！”墨枫怒道。浩气未必敢杀他，但一军弟子要是被抓到，肯定只有死路一条。一军的兵也吼道：“我们多撑一会儿，援兵很快就会来的！一军从来没有丢下长官自己逃命的道理！”
　　“还想等援兵？”浩气的人阴笑着，“我等豁出命去，拿自己做饵在这儿等你们上钩，还会让你们有机会求援？”
　　墨枫冷着脸，墨意一洒，那人笑容还未凝结就直挺挺倒了下去。事到如今他也明白劝不走手下那几个兵，只能多杀一个是一个，多少给他们分担点压力。这里这些浩气虽然人多势众，但对于那些精兵而言只要稳住了阵脚，威胁其实并不大。他担心的是刚才那枚烟花上天带来的后果。
　　华言已经知道他上钩了，被拖延在这儿暂时无法脱身了。他会怎么对付他？

　　血腥和杀气蔓延的山谷中突然起了风。浩气队伍中有人开始狂笑，笑声扭曲可怕：“起风了！果真借到东风了！”一时间扭曲狰狞的笑声此起彼伏。等那疯狂的笑声暂歇，远处山谷中渐渐升腾起滚滚浓烟，带着明艳高舞的火光，席卷狂扑过来。
　　初秋正是天干物燥的时节，野外的山火顺着风势一烧起来就不可收拾，烈烈巨焰呼啦啦狂卷过来，吞噬了漫天的落叶和漫山遍野的血色枫林。热浪和浓烟沸腾翻滚，没一会儿，呛味和灼热已逼至近前。
　　一军弟子这才开始慌神。死在战场上不可怕，但这样窝囊地死在山火中，却是根本没想过的事。浩气弟子本抱了必死的信念，哪容得他们此时逃脱，机关气场丢了满地，疯了一般拼命进攻，不给他们任何脱离战斗的机会，就这么拖着拖着，把漫天的山火拖到了眼前。
　　火焰已经越烧越近，浓烟热浪扑进人群。浩气弟子虽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但大火逼到眼前，还是有些人腿软了，后悔了转身就想逃命。四周的空气似乎都沸腾起来，热浪灼得双目剧痛难忍泪水涟涟，几乎撑不开眼帘，墨枫吞了药，强行压下忍了许久的咳意，逮着机会追击过去，带着一军弟子与山火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但没用，火还是很快会烧过来。
　　“一军的听着！这里西南不远处有个沼泽湖，若能脱身就往西南跑，不要回头！”墨枫顶着灼烈的热浪吼道。浓烟一阵赶一阵滚来，异感越来越明显的双眼渐渐看不清东西，只依稀捕捉到火红狂舞的烈焰就在几十丈开外，烧到面前只是转瞬的事——所幸他带来的都是可以隐身自己逃生的职业，或许还能逃得几个人出去。
　　而他自己，身上虽有伤但不要紧，剧烈战斗让伤口流血太多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关键是，他没办法脱离战斗，就算能跑出去，他也……已经找不到路。
　　那铺天盖地的烈焰，是援兵来了也救不了的噩梦。
　　“唐门的风隼可载两人！只要有人帮忙拖延一下，我就能带您一起出去！”身边不知谁喊道，“我们死了不要紧，您要是出了事才是凰帅的损失……墨帅？”
　　“能走……你们就快走。带了我你们没法隐身，到时候谁都走不了。”墨枫一把推开过来扶的手，胡乱对着人群继续杀。
　　“……墨帅？”
　　“走！”墨枫声音有几分失控，雪凤冰王笛对着声音的来向，“再磨叽，与其让火烧死不如我送你上路！”
　　“……您的眼睛……”
　　墨枫嘴角勾起一个苍凉的弧度，厥阴指打了过去，清晰地听见他自己的兵被他打得踉跄后退。
　　“走不走！”
　　“您……”一军弟子一咬牙，联手回头对付浩气。一人格挡一人脱战，牺牲一个走一个，一人甚至两三人才能换得一个人的生机，但生死关头，这也是无奈之举，
　　“您保重……”
　　大火已经逼至近前，有站得远的浩气弟子惨叫着开始往外跑，被墨枫准确地捕捉到了位置，玉石爆一个，少阳指留一个，阳明指再爆一个，没有一人能逃出去。而同时，几把兵器也打了过来，打破了他身上的春泥和毫针。
　　——要死一起死吧。

　　身上突然一暖。
　　不同于近在咫尺的山火的滚烫炙炎，那暖意有如平湖春水，柔和护住了全身。身边的一切吵吵闹闹太过喧嚣，已经什么都看不清的他根本分辨不出人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甚至以为那只是幻觉。
　　浩气一时伤不了他，怒吼着：“留下他！两个一起收了我们就赚了！死也值了！”朝他身后打去。身边厉风乱舞，有人轻轻啧了一声：“这种时候还发呆？”伸手一揽他的腰，“抱紧了。”梯云纵平地拔起，因强行承受了无数的攻击而有些不稳，却始终牢牢护着怀里的人，蹑云逐月接瑶台枕鹤，微微踉跄地落到了一旁的山坡上。
　　火已经逼到身前，耳边满是烈烈炙风的呼啸和浩气弟子的惨叫。有温热的液体流淌滴落在了身上，墨枫心里一慌，摸索过去，只觉得触手尽是血，更慌了，“伤哪儿了？严重么？”
　　“……”洛祈无声一笑，咽下涌到喉头的血，用力一拄支撑在地上的剑，“还没脱险呢。抱紧了，别松手。”
　　他强提一口气，足尖点地轻功掠了出去，朝山下的枫叶泽飞奔。身边都是滚烫的浓烟，墨枫已忍不住猛咳，咳得天昏地暗的头脑甚至无法感知是不是已经有火烧到了他们身上，那种把人逼疯的焦灼炙烈的高温和剧痛似乎没有停止过，他只知道，就算最终身体不支而被绊倒、几乎是从山坡上滚下去时，他也依然被牢牢护在怀里，被人挡去了绝大多数伤害。
　　那是突然濒临混沌黑暗的绝望中闯进来的唯一的光。
　　尽管如此，墨枫还是模糊地感觉到身上接连不断的钝痛和碰伤，有的地方肯定被烧伤了，而洛祈身上伤得只会更重，他甚至似乎听到了一两声压抑不住的闷哼，那痛音让他整个心底都破碎撕裂——对方本是从不叫苦和示弱的性子。到后来，洛祈已经不出声了，只偶尔有温热的血淌到他身上，让他越发心慌害怕。
　　他的意识和记忆定格在滚入水中的一瞬间，浑身被冰凉透顶而激灵窒溺时，那个一直紧紧护着他的怀抱，松开了。
　　那光消失了。

　　---TBC---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