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他谁也不像
窗外阳光正盛。
陆离撑着头斜倚在美人榻上,用蒲扇轻轻给元宵扇着风。小孩儿每天早上玩得疯,一到中午的时候就犯困,得睡午觉。陆离倒是不困,但夏日里天太热,他的体温又偏低,小孩不贴着他睡就会被热醒,醒来就要闹。
后头只好也养成了小憩的习惯。
阳光倾泻而下,恰恰打在了小孩儿右脸颊的那道疤上。刺目的光线映入眼帘,陆离手上动作一顿,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心脏毫无预兆地传来阵阵绞痛,疼得陆离几乎快喘不过气来。他蹙着眉头放下蒲扇,纤长的手指透过那层薄薄的衣衫,轻轻按在自己的心口,本意是想缓解,然而那痛意却随着手指的抚摸愈发严重。
恍恍惚惚间,陆离仿佛看见了另一道身影,却始终看不真切。他伸出手直觉性想将那道身影抓回,可挣扎许久,模糊的身影却渐渐远去,最后蓦地消失在了记忆深处。
再也不见踪迹。
痛意终于消失,陆离陡然脱了力,倒在榻上,脸色一片惨白。青丝忽地溅上几滴泪,直到感受到手背上的热度,陆离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冰冷的指尖抚上了自己的脸颊。
动作微微一滞。
是泪。
陆离艰难地撤回手,不得不接受这个怪异的事实——
他哭了。
*
镜中泪脸近在咫尺。
妫夬描摹着镜中人的轮廓,泪珠浸湿眼睫。
清瘦的肩膀被白衣虚虚包裹着,妫夬又穿上了他曾厌恶到极致的那袭白衫。那刺目的白衫,那不详的白衫,那本该被妫夬狠狠踩在脚底撕碎的白衫——
却在两年后毫无征兆地成为了妫夬唯一的精神寄托。
或许时间总是一场轮回。
两年前陆离在透过镜子看他。
两年后他在透过镜子看陆离。
日日夜夜的折磨是一担毒水,挑起太重,饮下太疼,放下难舍,洒下不忍。
于是辗转几番。
妫夬担起了这桶毒水。
可这桶毒水是如此沉重。
妫夬担不起。
于是他饮下毒水。
无数次在痛苦与折磨间徘徊。
“陆离……”
妫夬死死攥紧手心,早已干涸的指骨几乎快穿透手背,像是在抑制着什么。微弱烛光之下,镜中人的表情脆弱又痛苦。眼角源源不断涌出泪水,妫夬挣扎许久,终是猛地脱了力,倒在镜前泣不成声。
破碎的镜片在妫夬身上划出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阵压抑难捱的情绪蓦地汹涌而出,妫夬无力地倒在地面,闭了闭眼。红烛因动作而掉落,猛地砸在妫夬手腕上,灼烧着他腕骨处的皮肤。
他却仿佛并未察觉到痛意一般,只是静静倒在地面,任由眼泪滑下脸庞,任由烈火蚕食着光洁的皮肤。
和指骨。
那处新生的肉被妫夬反复剔下。
啃食。
吃肉会有快感么?
妫夬不知道。
他只知道在啃食自己的时候,那种浓烈的痛苦几乎快让他死掉。
但他仍旧选择了这种方式来报复自己。
即使陆离并不会从中获益。
即使受折磨的始终都只有他自己。
*
七日后,人间。
元宵拽着陆离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了前头,不时睁大眼睛惊叹一声,又仰头望向陆离,兴奋地指指前方,道:“爹爹!好漂亮!”
陆离“嗯”了一声,将铜板递给摊主,才接过糖葫芦,将糖葫芦塞进了元宵手中,温声道:“好好走,看路。”
“好!”
元宵先喂陆离吃了一个,才高高兴兴地咬着糖葫芦跟上了陆离的脚步。脆脆的糖衣在口腔之中化开,元宵开心得眯起了眼。若不是施了遮掩的术法,恐怕小龙现在的尾巴已经摆到天上去了。
吃完糖葫芦,元宵又央着陆离给自己买了些零嘴。事实证明会撒娇打滚还是有点用,元宵趴在陆离肩头,一边嚼着栗子一边哼唧道:“最喜欢爹爹啦~”
陆离有些无奈地捏捏小孩儿脸颊,道:“就准吃一点。”
元宵闻声,“嗷呜”一声环住陆离的脖颈,蹭蹭他的脸颊,声音黏黏糊糊的好可怜喔:“爹爹~再给元宵吃一点、就一点点好不好嘛~”
最后陆离被他蹭得没法儿,率先败下了阵,捏捏元宵的脸颊,又同他亲昵地蹭蹭鼻子,才笑骂道:“小无赖,给你吃,别蹭了。”
“嘿嘿,爹爹最好啦~”
最后元宵如愿以偿,敞开肚子吃了个欢。等陆离带着孩子回到客栈的时候,小龙崽子的肚子已经变得圆滚滚的了,恹恹地趴在陆离肩上,尾巴缠着陆离的手臂,有一搭没一搭地拍着他的手背,委屈道:“爹爹,肚子疼。”
陆离这下是真没辙了,把被褥掀开,敞开怀抱无奈道:“过来。”
小龙闻声,倏地钻进了陆离的怀里,还不忘用龙角拱着他的胸口委屈哼唧。陆离给他揉揉肚子,又给他喂了点药丸,才点点他的鼻子数落他:“下次还要吃那么多吗?”
元宵“呜”一声,尾巴缠住陆离的手腕,将他的手扯了下来,才委屈道:“不吃了。”
“爹爹不要骂元宵。”
小小的尾巴拍打着陆离的手心,动作轻柔似是讨好。陆离掐掐小龙崽子的脸颊,才将他捞起,好笑道:“过来洗洗。”
“好嗷——”
小龙崽儿乖乖趴在浴桶上,眼巴巴地看着陆离。温热的巾帕拂过龙脊,元宵舒服地哼哼两声,两眼一闭,脑袋一歪便没了动静。
感受到手腕上的触感,陆离停下动作低头一看。
……果然睡着了。
任劳任怨给小龙崽把身上擦干后,陆离便带着小孩上了榻。可大抵是因为心事太重,陆离辗转许久仍是未有睡意。
睁开眼发了会儿呆,陆离轻叹一声,终是披上外衫下了榻,临走前在元宵周围布了一道结界。
*
隔壁。
感受到陆离的远去,元思衡才慢条斯理地将遮掩气息的两道符咒撤去,顺势倒在椅背上懒洋洋道:“让你出的任务越来越少,你这身上的伤倒是越来越多了。”
不出所料,妫夬还是没回话。元思衡顿感头疼,揉揉太阳穴道:“算了,推我回去,再和你待在一起我也得变哑巴。”
……
将元思衡推进屋后,妫夬便回了屋。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约约渗出血液,妫夬在原地静坐许久,才静静低下头,伸出手慢吞吞地拆开了细布。
另一边。
元宵做了噩梦,毫无预兆地哭了起来。然而哭了半晌都未曾见到陆离的到来,小孩委委屈屈地擦着眼泪爬下榻,泪眼汪汪唤道:“爹爹,呜……”
小孩一路朝着门走去,找寻着陆离的身影。
开始一无所获,等到后头刚想哇哇大哭时,却突然嗅到了陆离的气息。
陆离的气息离他越来越近,血腥气也在空气中渐渐漫开。元宵心头一惊,这下是既顾不上陆离以往的叮嘱又顾不上哭了,匆匆推开门跑出结界,连鞋也顾不得穿,便朝着隔壁屋跑去,急促地敲着门:“爹爹!你是不是受伤了!爹爹!你开门啊!”
屋内。
妫夬本来在给自己上药,蓦地听到小孩急切的声音,被吵得没法,只好推开门道:“别吵了,我不是你……”
四目相对,妫夬呆了半晌,惊道:“小鸟?!”
元宵不管不顾地朝他怀里冲去,撞得妫夬一个趔趄,呜咽道:“呜呜,爹爹,你怎么受伤了,你痛不痛啊,元宵给你上药。”
妫夬沉默半晌,意识到是自己认错了,才耐心道:“我不是你爹,你认错了。”
“可是你和爹爹长得一模一样,连身上的味道也一模一样。呜呜……爹爹,元宵会听话的,元宵再也不吃那么多东西了,元宵听话的,你不要丢下元宵。”
妫夬的头又在隐隐作痛,但声音仍是轻柔无比:“你先别哭了。”
元宵泪眼汪汪看着他,无声地淌着泪水。
便是这一眼,让妫夬忽地怔在了原地。
太像……
太像他。
对了。
元宵。
那个孩子的名字叫什么?
尘封的记忆蓦地回潮,妫夬眼睫一颤,在看到小孩儿手腕上的红绳时,终是避无可避。
狼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他遇到了他和陆离的孩子。
如鲠在喉,沉默许久,妫夬才轻轻拭去他脸颊旁的泪水,轻声问道:
“你爹……是陆离?”
元宵眼泪又下来了,“你不是陆离吗?”
妫夬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静默着替他擦眼泪。
那个畸形得不能再畸形的孩子,在他走后,被陆离养得这般好。
真好。
果然没有他,陆离才会过得更好。
寒风吹过,妫夬自嘲一笑,到底是还顾忌到小孩体弱,垂眼先牵着他进了屋,道:“先在我这里待着吧。”
元宵吸了吸鼻子,并未察觉到妫夬的异样,泪眼朦胧道:“爹爹,我给你上药。”
“……不用。”
父子二人对视半晌,妫夬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在元宵的生活里缺失已久,不清楚他的喜好,也不清楚他的情况。
沉默半晌,妫夬干巴巴问道:“你吃东西了吗?”
他本意是想没话找话,却误打误撞戳中了小孩儿的伤心事。
元宵闻声,又恹恹地趴回妫夬腿上,委委屈屈呜咽道:“元宵不会再吃那么多东西了,爹爹不要丢下元宵。”
眼看小孩儿眼泪又要下来,妫夬赶紧给他擦着眼泪。也就是在擦眼泪的时,候妫夬才蓦然发现小孩儿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衣服,鞋也没穿,正被冻得瑟瑟发抖。
妫夬思绪一滞,反应过来后又手忙脚乱地捞起孩子,去床旁找了件干净的外衫,将小孩儿裹在了其中。
两人对视一眼,元宵眼巴巴地看着妫夬,模样好可怜:“爹爹不要生气了。”
妫夬不大自在地移开目光,轻声道:“我没有生气。”
直到话音落下,妫夬才突然想起来元宵口中的“爹爹”是陆离。
不是他。
妫夬垂下眼,牵牵嘴角,想,他确实太可笑了。
可还不待他再次坠落于那片虚无的情绪里,小小的身子便环住他的脖颈,将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了其中。
妫夬一怔,随后听到小孩软软糯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最喜欢爹爹了。”
妫夬眼眸一颤。
许久后才伸出手僵硬地拍拍元宵的背,松了口气似的,缓缓闭上了双眼。
陆离把他教得很好。
他谁也不像,是个从小被爱包裹着成长的孩子。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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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状态写好一章就想发根本忍不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