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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3 章
君子远庖厨。
这是那日张明锦特意前来告知的那句话。
江辰独自出了密室,一出来便见惘然师太正在一幅山水画前,若是江辰没有记错,这里原先,是没有这幅画的。
“公子心头的疑惑可解了?”
江辰抬起头来往墙上那幅画看去,瀚海黄沙中,旌旗卷舒,长烟朝霞下,孤城紧闭,朝阳冲破云翳,天将破晓,所到之处,光芒万丈。
作画之人技艺并不高超,可此画境界,却是开阔。
可那画上题的诗,却让江辰愣了愣,片刻后他才答道:“有些解了,有些子渝却仍然不太明白,还望师太当面向子渝解释清楚。”
惘然师太叹了口气:“阿弥陀佛,公子是弱冠之年了罢。”
江辰道:“是。”
她又叹了口气,目光继而再次看向那幅画,“当年怀瑾还是弱冠之年时,先帝正好驾崩,如此过了五年,却仍旧有人不想放过他。”
江辰大为不解,他从未听过惘然师太称呼顾昭表字,往常,师太都是以“宁王”相称。“师太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惘然师太这才看了看江辰,缓缓道,“当年先帝驾崩前,亲自唤了宁王进宫侍寝,意欲将皇位传给他。”
“可宁王绝不能担此大任!”
江辰道:“为何?”
惘然师太双手合十,闭目轻道:“说来这也是我所犯下的罪过……顾昭他并非先帝所出,而是……而是贫尼的孩子。”
江辰愕然:“那为何……”
“贫尼出家前,幸得明炆帝垂青,赐名长明,我的生母是太平公主,在我年幼时便去世了,我爹将我带入军营,教我习武打仗,而后与顾昭的生父相识相知,喜结连理,”惘然师太的目光再次转移到墙上的那幅画,“那时边关战事吃紧,我身怀六甲却忧思过度,怀胎九月,太医说我诞下一个死婴,此乃不祥之兆,而后我便去了边疆……怀瑾他爹姓顾名若,是骁勇善战的大将军,但他是一对匈奴夫妇所生,因此惹得明炆帝猜忌,以我为局,设计杀害。”
“顾若死后,我便出了家,直至怀瑾八岁那年,我才慢慢得知了当年事情的真相,宣文帝待他极好,每年都带他来普恩寺,却不知我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
惘然师太捻了捻佛珠,继续道:“怀瑾十七岁时,我对他和盘托出这一切,怕的便是先帝废长立幼,刘谨那孩子虽然看着文文弱弱,却同他父皇一样,是个棉里藏刀之人,如他一般的人,才适合坐在那个位子。”
“所以师太一直与顾昭保持着距离,起先是忧心先帝知晓你得知真相后,会隔断顾昭与你的联系,而先帝驾崩后,你又忧心皇上得知顾昭并非先帝所出,但先帝却传位给他的事,从而不顾及骨肉亲情,对他下手。”江辰一向觉得师太同顾昭之间,有些不为人知的瓜葛,谁知这瓜葛,竟如此深。
惘然师太呼出一口气,“正是。”
江辰细细端详着那幅画,画上所题之诗是用端庄的正楷写就,笔锋力透纸背,自成一番风味。
“顾昭的名字,便是取自这首诗?”
惘然师太喃喃道:“江畔晚来春,辰星生寂寥。顾盼所来路,昭阳出未央。那时怀瑾还未曾出世,他爹便一时兴起作了此画,还让他的至交好友路闫雪作了此诗,为顾昭起了名。”
“那顾昭的字……”
惘然师太偏着头淡淡一笑,“那是顾若取的。”江辰看着惘然师太眉眼略弯,她少有如此愉悦而满足的笑,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情,
“他说三国有个能文能武模样极其俊俏的公子哥叫周公瑾,那以后若是他有了孩儿也要名字里带个瑾,我说那便也叫公瑾,他摇摇头,不行,周公瑾天下无双,怎可再来一个,最后他一拍脑袋,说便叫怀瑾,怀瑾握瑜,周公瑾的名和字便取自这里,我道,那便叫怀瑾好了。”
不过惘然师太似乎察觉自己失态,收敛了笑意,一如往常道:“公子先前不也还因着怀瑾二字,而不确信王爷的心意吗?”
江辰的脸霎时红了,说话也变得不大利索,“所以师太很早便知晓我对怀瑾的情感,不仅没有责骂,还……还……”
江辰终于说不下去了,惘然师太接着道:“还不阻挠你们二人。”
“那笛子也是师太……”
惘然师太无奈叹了口气,有些恨铁不成钢,“自从怀瑾与陈家公子的事情后,起先我不曾接受,细一想,便释然了,一切皆是因,一切皆是果,此生只愿他平安便好,至于他要选谁来同他过这一生,那是他自己的决定。”
江辰道:“那十七岁那年,师太为我取字,还送了那笛子……”
“一切皆是因缘造化,怀瑾十五岁那年,在禅房空地处,公子定然看的一清二楚罢。”
江辰脸倏地又是一红,他起先会如此笃定顾昭拿他当刘谨的替身,便是有一年他看见有一回刘谨和顾昭在禅房空地对酌,刘谨趁着醉意在顾昭脸颊一吻,顾昭把刘谨推开,而后便离去了,而刘谨自然是跟上去了。
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顾昭喝醉后,什么也不记得——除非当时的情景再次发生。
“但此次顾昭前去匈奴,只带了十万大军,这场战,铁定是打不赢的……”
“不仅如此,”江辰接着道,“还会有性命之忧。
惘然师太长叹,深深望了江辰一眼:“正是如此。”
江辰自普恩寺出来时,天正下着小雨,此时的雨却并不缠绵,而是挟着狂风而来,江辰淡墨的衣衫被雨水打湿,途中路过那日与顾昭一同进去过的小店,小二很是殷勤地出来招呼他:“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江辰想避避雨,即便他已经被淋湿了。
靠窗的那个位子还空着,他走过去坐下,对小二道:“来碗红豆莲子粥。”
外头的雨下的愈发大了,点点滴滴,敲打阶前。
江辰想到泊临在江府时,同他讲过的一句话——
向来世事无常,向来因果循环。
正是因为他中了毒,才能因此见到惘然师太,才能遇到顾昭,正是因为遇见顾昭,他怀着期盼和憧憬在普恩寺待了一年又一年,正是因为刘谨引他去查江陵的事,他才能与顾昭再次在清风县相逢。
也正是如此,顾昭才会回长安,想来泊临那次他之所以安然无恙,便是因为顾昭答应了刘谨带兵去匈奴,为的便是顺理成章地收了他的民心。
但顾昭此去,凶多吉少,若是要找一人去收拾这个残局,那只能是江辰去。惘然师太想让顾昭平安过一生,便会同刘谨做个交易,而这个交易,便是他。
刘谨早便想要对付他,早在泊临入狱之时,但那次是顾昭救了他,而后,刘谨诱他毒发,惘然师太赶到,救了他。
但惘然师太只是为了救顾昭。
正当江辰好奇为什么偏偏是他时,小二把红豆莲子粥端了上来。粥正热腾腾冒着气,小二道:“客官您听说了吗?边境大捷,皇上高兴坏了,说是要派大理寺的柳大人去犒赏三军。”
江辰道:“边境大捷?何时的事?”
“这您都不知道?”小二很是不解地看着江辰,“就前几天的事,说是宁王在边疆把匈奴大军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用手比了个“三”,很是自豪道:“我军才仅仅折损三千人马。”
掌柜的见小二开始磨洋工,催促道:“干什么!在这磨磨蹭蹭!还不给我干活去!”
小二看了看江辰,意犹未尽:“那客官,您吃好喝好哈!”
想来张明锦同他说的长安城大事也有这么一件,他正慢条斯理地喝着粥,忽然神色一凛……不对!江辰猛地想起来……泊临越狱,边疆大捷……
边疆现在之所以大捷,是因为泊临还未到边境去,若是泊临到了边境,以他的心机和手段……就算有两个顾昭,也是必败无疑,更何况……顾昭他……只带了十万兵马。
所以惘然师太费尽心机将他从刘谨手里救了回来,是因为这世上除了刘谨以外,最了解泊临的人便是他,所以现在能救顾昭的,独独只有他一人!
一切皆是因,一切皆是果。
所以张明锦跟她说的“君子远庖厨”便是此意。
江辰看了看未喝完的红豆莲子粥,世人皆道,红豆最是相思,几月未见,其实他也有些想顾昭了。
现在看来,他既是一切的因,也是一切的果,那便由他去结束这一切罢。
江辰用身上仅有的玉佩换了一匹快马和一件蓑衣,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天上下着雨,江辰身上蓑衣一件,脚下快马一匹,孑然一身,策马出城。
彼时潇潇暮雨,珠箔飘灯,入夜晚风急急,却只见春寒料峭,红梅初绽,不见孤影深深。
“寻常一样边城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入夜,城墙上的风有些大,难得开了株梅树,恰月好花开,与这大漠相映成趣,顾昭徐徐转身,几月不见的刘翟正站在他后头搭腔,衣着朴素。
顾昭道:“芷宜,好久不见,你不在长安城陪你那张家李家的姑娘,跑到我这来作甚?”
刘翟是昨晚来的,只带了个药箱,桑麻素衣,风尘仆仆,一来便倒头睡下了,白日里未曾见到他人影,想来方才刚醒。
刘翟讪讪一笑,许久才道:“张姑娘身中剧毒,跑了。”
顾昭道:“跑了?!”
“嗯,”刘翟无奈道:“江泊临逃出了诏狱,阿锦为了阻拦他,不慎被柳依依用毒针刺伤,下落不明。”
顾昭有些云里雾里,“等等……柳依依又是怎么回事?”
刘翟道:“这其中的缘由,我也不太清楚,自江陵入了诏狱后,阿锦应该是得了皇上的旨意,暗中监视诏狱,防止异动,哪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柳依依对南越人的那些巫蛊之毒甚是熟悉,守卫森严的诏狱竟如同摆设一般,只消那柳依依一根毒针,看守的禁卫便齐齐倒地……那日除夕佳节,她亲口向我道若是完成了此次监视诏狱的事情,那……那便……”
刘翟的脸上泛开一片红,顾昭接上他的话,“那便同你回苏州。”
刘翟嗯了一声,“没错,于是自那日起,我便每夜都暗中跟随她前去诏狱,后来……”刘翟望着塞外空旷的大漠,“那夜她中毒后……不知所踪了……”
话说到这儿,顾昭也明白了,“所以你便散尽千金家产,浪迹天涯,前来寻她。”
刘翟不好意思一笑,轻轻道:“怀瑾你现在越来越像江子渝了。”
顾昭道:“怎生说?”
“善于洞察人心,接上别人未说明白的话。”刘翟下了结论。
顾昭在风中直直立着,没好气地说:“谁让你们这些长安城长大的公子哥们一提到情爱之事,便如同开水烫了嘴一般,话也总说不利索。”
刘翟轻咳,“我可是专程想着你孤身一人在这,忧心那些受了伤的伤员才来的边塞,可不是为了什么张家李家的姑娘。”
顾昭道歉,“对不住了,芷宜,可我不是因为想着你才来的边塞。”
刘翟望着顾昭,嘴上虽道着歉,脸上却无半点歉意,欠揍地很。
“引我前来的小兵说,怀瑾你每夜都会来城墙上站站,总是南望长安,有时候,一站便是一夜?”
顾昭道:“芷宜你知道的,我向来睡不着。”
刘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直道相思了无益,果不其然,怀瑾这般,真叫我为你身后那二十万大军担忧。”
顾昭道:“担忧什么?”
刘翟走上前来,离顾昭不过方寸,“担忧怀瑾过于思念长安,无法专心带兵打仗。”
顾昭把头偏开,含糊不清道:“谁说我是思念长安……我是……我只是……”他说不下去了,生硬地转了个话头,“对!我自小在长安,思念长安有何不妥?”
“怕只怕怀瑾不是思乡,而是思人。”
刘翟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方才我去你营帐寻你时,恰好有小兵送来这封信,我便顺路拿过来了,”他说着念出那信封上的字,“怀瑾亲启,子渝……”顾昭一听到“子渝”二字便伸手去抓那封信,刘翟后退两步躲开了,“怀瑾,你不是说思念长安,那这封信想来看与不看也是没什么干系的。”
顾昭败下阵来,“行,我承认,不是思长安,所思在长安,这下能把信给我了?”
刘翟依言把信给他,顾大主帅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寥寥数语,纸张还用了上好的香,丝丝沁入心脾,内容不过只端端正正地写了一行字——
红梅独憔悴,斯人衣可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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