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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翊
徐少勋就坐在床边的沙发等着林学翘,虽然他让林学翘在卫生间好好梳洗,可自己其实心里也没有底,不确定她会不会忽然又像刚才一样突然激烈挣扎。毕竟徐少勋并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尤其是对象还是一个女生。
身后的开门声让徐少勋在乱七八糟的想法中回过神来,他抬眼一看,发现林学翘静静地望着自己。
双眸仍然因长期浸于泪水中而红肿,看向徐少勋的眼神里依然带着明显的不安。虽然林学翘看起来仍十分憔悴,但稍作梳洗的她已没有刚才落魄得像只被人遗弃却满身带刺的小猫的样子。
徐少勋站起来以眼神示意林学翘跟他走。林学翘甚么也没问,默默地跟在徐少勋的身后,离开了酒店房间。
充满雾气的天色让人一时分不清时间,但在人来人往的急促步伐中多少也猜到现在大概是上班时间。
林学翘和徐少勋逆着人流在闹市街头中穿梭,感觉到身后的人终于与自己并肩同行以后,徐少勋的嘴角勾起一抹浅得几乎无人能看见的微笑。
源源不绝的人流皆从地铁站方向步往正中的心脏地带,两人在拐进小巷后便隔绝了街外的拥挤。
不像别街的小巷般堆放着一堆堆垃圾和竹枝藤篮,总是传来令人却步的味道,这条窄长小巷的中间摆放着一辆由三轮车改建而成的餐车。
围在餐车旁边有两张小小的圆桌,早已经坐满了身穿着西装的食客。明明穿着正装却坐在小巷里挤在一桌吃早餐,生出莫名有趣的违和感。
徐少勋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熟练地走到小贩的面前,道:“来两客肠粉,外带的。”
小贩应了一声,他随手用挂在脖子间的毛巾往额上抹了一把汗,然后便动手把置于蒸炉上的白布连同粉皮放在铜色的小桌上。小贩把白布抽走后便用着轻柔的力度把粉皮卷成嫩滑的肠粉。
袅袅的蒸气让人看不清小贩的连串动作,只知道他的动作利落得让困难的程序都变得简单。不过一会儿小贩便收下徐少勋递来的零钱,然后把两碗盛满肠粉的塑料盒子递给徐少勋。
“你要吃甚么酱料?”徐少勋转头对着身旁的林学翘道。
林学翘在走出酒店房间后便一直在想徐少勋到底想要带她去哪里,又想要跟她说甚么。一直显得心事重重的林学翘愣愣地看着徐少勋手上的两碗肠粉,半响后才反应过来,声音尚带着嘶哑,道:“都……都可以。”
说罢,林学翘便见徐少勋把两碗肠粉放在小桌上,然后双手拿起三瓶颜色各异的酱料,十分慷慨的把三种酱料同时挤在透白晶莹的肠粉上。
“这是酱油、花生酱跟甜酱,可好吃了……你不是在海城长大的吗,没吃过这个?”徐少勋心满意足的看着各种酱料混在肠粉之上,递了其中一碗给林学翘。
“……我小、小时候肠胃不好,很少吃街头小吃的。”林学翘提起小时候时身体像是不适应这词语般蓦然一顿,然后装着约无其事的说下去。
“这叫混酱肠粉,我一个南都人都比你会吃。”徐少勋意识到对方突兀的停顿却刻意忽略,反倒专注说起碗里的肠粉。徐少勋用竹签串着数条肠粉把它们同时放进口中,口里边冒出热烟边嚼着肠粉,连话也说得含糊不清。
“……我也是南都人。”林学翘喃喃响应,声音听上去有些闷。
和徐少勋在闹市中吃着自己只看过却没尝过的早餐,林学翘微微垂头望着混成色彩复杂的酱料,不知是否那场梦为她带来了阴影,她竟然无故生出一种眼前这一切都陌生得毫不真实的感觉。
“你……带我出来不是只为了吃肠粉吧。”又咸又甜的味道充斥着口腔,复杂得如同林学翘的心情。
清脆的叮叮声在沉重的脚步声中豁然亮起,徐少勋轻盈的脚步明显加快,回头对林学翘道:“快点,我们得赶上这班车!”
顺着徐少勋的视线所及的方向看,一辆双层的电车正沿着路轨缓缓驶近。
林学翘跟着徐少勋快步走到电车车站,电车适时停于车站前。或许是繁忙的清晨里电车的慢活显得略为奢侈,因此电车里的乘客寥寥无几。
徐少勋甫走到电车的上层便直走向最前方的座位,林学翘此刻心里满是疑问却无法得到解答,只能跟着徐少勋的步伐,坐在他的旁边。
徐少勋一派悠然地坐在林学翘身旁,边望着窗外幕幕晨景边静静吃着碗中剩下的肠粉。林学翘瞟向身旁的人那清秀的侧脸,见对方似是感应到自己的视线回头看向自己时,她便马上转头望回正前方。
林学翘正犹豫是否应开口问出心里的疑惑,未料徐少勋却抢先一步,单刀直入的道:“还在想自己到底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回到现实了吗?”
“我、我知道我已经回到了现实。”林学翘缓缓说着,双眸随着脑海中不断闪过的片段而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林学翘在说谎,她根本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回到了现实。万一她自以为的恶梦其实才是真实呢?
“……我不知道到底我活了这十几年的人生到底算是真还是假……”林学翘望着前端车窗的景物在雾色下略显迷蒙,就像看着自己的过去一样,雾里的真假她尚无法看清。
“你的父母、你哥都是真实存在,这样还不够真实吗?”徐少勋侧过头对上林学翘的目光,反问道。
林学翘沉默了好一会,想装作约无其事却无法掩饰苦笑,“那五门的林家到底又算甚么?”
“难道你能对我说我梦到的林家、所有乱七八糟的事都是假的吗?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我待了十几年的家到底又算是甚么?”林学翘一激动语速便加快,说到最后禁不住哽咽的她低着头,不想让人看到她无法埋藏的情绪。
其实徐少勋大可以以一个毫无根据的借口含糊的蒙混过去,甚至可以对林学翘说些让她抛弃对五门林家有任何想法的话去安抚眼前慌乱又不安的人。可是到了这个关头,徐少勋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虽然不愿意,但徐少勋无法不认同顾清言所说的话。要是林学翘甚么都不知道,自己大可拼尽全力暗地里保她安全。可是,从林学翘口中说出五门林家的一剎,这一切的意义都变得不一样。
林学翘自然无法捕捉徐少勋的心理,只听见他道:“五门林家和你现在待的林家难道不可以并存吗?你是林家的林学翘,难道就不能是五门的……林翊吗?”
林学翘清晰听到徐少勋在说出“林翊”前那一下明显的停顿,徐少勋也看出自己在说出这个名字的一刻林学翘的身体不其然轻颤一下。
叮叮的电车声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片刻以后林学翘喃喃回道:“……我很混乱。”
如果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梦境发生的所有都曾是真实,只不过通通被自认为是真实的现实掩盖,再不安、再无措、再混乱也是正常不过的事。
徐少勋忽然道:“这电车的路线又变了,都已经完全不同了。”
林学翘闻言微微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对她而言,其实看不看也没分别,因为她从来就没有坐过电车,也不知道徐少勋口中的电车路线到底变了几分。
“以前这里都是民居平房,都是五、六层高的,坐着电车经过这里都能看到海港的对岸。现在都变成大型商场了,高楼一栋一栋的挤在一起,啥也看不到……”
“还有这里以前是龙仁大酒楼,以前我每次去海城都一定要来的。在结业前一天我还特地为它来海城。”
林学翘的双眸所注视着的全是徐少勋指向的地方,她明明没经历过徐少勋所说的一切,但他所说的点点滴滴却渐渐聚成朦胧却仍依稀能描绘成形的过去。
徐少勋放松的靠着椅背,就在林学翘不知不觉的暗暗等待着他指向下一道风景时,他却道:“这些我最怀念的街景,曾经是我最讨厌的地方。”
“……我刚懂事的时候因为家里的影响立志要做天师,人家一星期练功五天,每天五小时,我便练七天,每天十小时。到长大一点的时候,我父母都不在了,那时候我就只有一个想法……”徐少勋平静地说着,彷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他在林学翘的眸里看到自己,续道:“这一辈子干啥也好,就是不要做天师。”
电车因为抵达车站而渐渐减慢车速,因车轮与铁轨摩擦而传来咯咯声在剎车的时候显得尤为强烈,生硬的声音最后在电车缓缓停下后消失。
徐少勋的目光瞟向车外那无人等待的车站,再移回目光对林学翘道:“可是无论我想怎样否定自己的过去,最后却像是鬼打墙一样发现自己仍然停留在原点,就算再怎么逃避……有些事一辈子我都无法抛弃。”
“看吧,就算外面的风景怎么变,我还是记得一清二楚……”徐少勋笑得云淡风轻,可林学翘却觉得如此轻松的语调里隐隐带着沉重。只是经过岁月的沉淀,这种沉重才裹上一层令人不再怎么觉得疼痛的淡然。
可是,真的不疼吗?
电车再次缓缓启动,上层的车厢在刚才的车站下了两个乘客以后就只剩下坐在最前排的林学翘和徐少勋。
徐少勋没再说话,静静地坐在靠着窗边的位置继续看着慢慢流走的风景。
“徐少勋……”与徐少勋并肩坐着的林学翘忽地说着对方的名字,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些?”
徐少勋扬起嘴角,勾勒出一个十分好看的笑容,上一刻那个难得剖白自己的徐少勋彷佛又不见了,“我以为你很想知道关于我的事。”
“……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吗?”
徐少勋闻言一笑,道:“卓宁在学校咖啡厅见面那次跟我说了吧。你是林学翘啊,我认识的林学翘就这么一个,这算是一早就知道吗?”
她是林翊,也是林学翘;她生于五门林家,长于这个平凡普通的林家。
接受过去,或许并不一定要否认现在所拥有的。
徐少勋侧过头来望向林学翘,只见她对上自己的目光,眸里不安的神色虽然尚在,但匿藏于不安下的坚定却同时在她的眸里渐渐显现。
也许是林学翘觉得自己接下来说的话太重要,重要得连徐少勋看着自己定眼一愣的表情她都没有注意到,“……徐少勋,我想试试看、试试看接受、接受作为林翊的自己。你愿意帮我吗?”
分秒的流逝没让林学翘等到徐少勋的回应,她略带沮丧的垂下头,心正慢慢沉于深不见底的渊口,头上却传来手心的暖意。
林学翘微微向后一缩,抬头却迎上对方那带着温度的浅褐眸色,让她的心不再往下沉,“下去吧,快到总站了。”
林学翘一愣,对方虽没回答自己,却也没再开口拒绝。
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时林学翘才回过神来,她站起来追上徐少勋,彷佛连窗外的风景都渐渐变得明亮通透。
两人循着前方拾级而下,甫走到电车的下层便见坐在下层的老婆婆正掏着零钱,林学翘这才想起坐电车好像是下车的时候才付钱的,她摸摸自己外套的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钱包,正要转身问徐少勋,“你有零钱吗?我忘了……啊……”
电车突然一顿,毫没防备的林学翘在突如其来的晃动下失去重心往身后倒,幸好被站在她身后的徐少勋马上隐隐接住。
“对……对不起!”徐少勋那扶着自己双肩的指尖彷佛带着浓浓的灼热感,烫得林学翘脸色一红。双眼瞪得老大的林学翘马上站直了身子,离开了徐少勋的怀抱转而握紧旁边的扶手。
见徐少勋甚么反应都没有,林学翘侧头偷偷瞄向对方,见对方的目光早越过自己直视着前方,然后便听见他失神的喃喃道:“我以为……这车已经不经过这里了。”
林学翘方才脸红耳热,心跳快得无暇去留意身边的风景。听到徐少勋的话才细看电车周边的闹市景象。
电车两旁不再是整齐排列而一式一样的现代化商业建筑,而是充斥着颜色各异的帆布和太阳伞。
丝丝雨粉散落在帆布和伞下,摊贩的叫卖和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庇护下没受到丝毫打扰。摊贩的叫卖声和途人阵阵交谈声彷佛伴随着市场里独有的咸鲜腥气飘进车厢。
原来在不知不觉间,远离了摩天繁华的电车已驶进了露天的旧式市集。
人潮在电车穿越市集的一刻徐徐散去,又在电车驶过后重新聚合。
人来人往,散了又聚。
“怎么会不经过这儿呢,我这几十年来可是天天都坐车到这儿来买菜。”手里握着好不容易掏出来的硬币的老婆婆忽然开口笑着道,双眼因盈住的笑意而轻瞇着,眉眼弯弯的老人朝两人映出慈祥的善意。
“是吗……”原本愣着的徐少勋回过神来,抿嘴一笑。
“下车吧。”林学翘不明所以,却听到温柔的声音如微风中拂过耳畔。
心脏失序的跃动让林学翘忘记了问找零钱这回事,一心只想着要在电车前门打开的一刻头也不回地往出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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