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奴

　　那耳房里桌椅茶具样样不缺，这样的冬日里还生着一盆炭火，并不比后院儿里自个儿房里差了什么，是以几个丫头倒没有什么呆不惯的。紫苑素馨两个更是把针线都放在了这里，一得了空便要戳一两针。
　　这会子那紫苑忙完了，自去倒了杯水喝了，见翠枝站得辛苦，因问了句：“站了这么久，你心里怕是怨我得紧？”
　　翠枝慌忙摇了摇头，才刚动一下，头顶上便湿了一片。那杯中的水已然冰凉，顺着发丝一路向下，直冻得她连打了两个激灵。这下子连肩上的水杯亦跟着晃了晃，眨眼间她那身上又湿了好几处。
　　她情知糟了，垂下眼去不敢同紫苑对视。看她这一身的狼狈，倒把锦葵逗得抿嘴直乐。见她又露出畏惧的神情，紫苑禁不住皱了眉头：“我又不吃人，你怕的什么？”
　　翠枝见她恼了，越发怕的厉害，不自觉瑟缩了下，随即肩上又湿了一片。
　　紫苑见了，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再开口时却并未训话，只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可知嬷嬷为何选的是你，而不是锦葵或是辛夷？”
　　翠枝下意识地又想摇头，好在及时反应过来，只轻轻说了一声“不知。”那锦葵猛然听见提起这个，也不由得支起了耳朵，说实在的，这也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你有她们万万及不上的地方。”紫苑取过一旁的绣绷来，一面慢慢地绣着，一面却又卖起了关子，“自个儿好好儿想想。”
　　翠枝哪里想得出来，便是那锦葵也是抓耳挠腮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紫苑等了一会儿，见翠枝始终一脸的茫然，暗道这丫头实在是个绣花枕头，面上瞧着好看，脑子里却是一包稻草，没半点儿实用处。想到此处，她也不为难翠枝那小脑袋瓜儿了，直接将谜底揭露出来：“论机灵你自是不能同她们相比，只是董嬷嬷更看重的是稳妥。肯干活儿，不抱怨，不生是非才是要紧的地方，在这一点上你可比她们要强得多了。”
　　说着又有意无意地瞄一眼门外，见锦葵仍旧赖在门外，俨然一副忙得不可开交的架势，遂别有深意地又教导了一句：“你向来是个没脾气的，凡事不肯轻易同人计较，这一点谁不知道？要说这原也是你的好处，只是如今你这身份到底有所不同，也该拿出点儿一等丫鬟的气势来才是。若还由着底下那些个丫头将你踩在了脚底下，那往后谁还把你放在眼里？只怕你再有甚事叫她们去办，她们也要推三阻四了哩。要真到了那一步，不说你自个儿难办，这书房里也要乱了体统不是？”
　　一番话说下来，不说那翠枝听进去多少，倒把屋外的锦葵点醒过来：虽说这翠枝向来是个好欺负的，只是她如今到底已高自个儿一头了。人在这位置上坐得久了，难保将来不会气性儿见长。倘或如此，哪日要叫她忆起今日之事，焉知她不会翻旧账，到那时吃亏的不还是自个儿么？如此想着，她不由得暗暗出了一身冷汗，哪还有心思继续偷听，忙悄没声儿地离开了。
　　素馨同半夏忙活完了进门来时，还不无惊奇地问道：“那个锦葵怎么舍得走啦？我还道她要把这栏杆抠下一层漆来才肯罢休哩。”一句话说的，惹得屋里众人都忍不住发笑。翠枝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不叫自个儿的双肩抖得太过厉害，若不然，只怕她这身上又该浇得透湿了。
　　那素馨笑得够了，也跟着坐了下来，对着翠枝语重心长地说：“你休道是我们几个对你苛刻了。咱们侯府里，便是个丫鬟亦要注意自个儿的仪容。别的不说，总该要落落大方才是，要不人怎么说咱大户人家出来的丫鬟比那小门小户人家的闺女还要气派呢。”
　　“尤其咱们这个身份又与别个儿不同，时常要帮着主子接待外客，一举手一投足可都关乎着主子的体面，轻易马虎不得的。若是各个儿都似你这样儿的，人在外头不定要怎么闲话咱们府里，说偌大一个侯府连个像样儿的丫头都寻不出来，或是这府里的主子不定如何亏待下人哩，才唬得咱一个个儿的畏首畏尾的。你细想想，这话好听么？”
　　自然不好听，翠枝不好摇头，只默默咬了咬下唇。
　　半夏也跟着安抚了两句：“翠枝姐姐若是害怕触怒了主子，那倒大可不必忧心了。我虽也是才刚做这近侍，只是在这房里也算待得久的，数年间还真少见主子有大动肝火的时候哩。这样的事儿要落到了你的头上，我还真想知道你到底犯了多大的王法儿哩。”
　　听了她这话，翠枝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心上一旦放松了，连带着身上也跟着轻松许多，那头上肩上的几个水杯也算不得什么了。
　　素馨见她总算不那么僵硬，知道是方才的话起了作用，因又添了一句：“便是咱们紫苑姐姐，也只是面上唬人罢了。往后处得久了你就晓得：她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专一的吃力不讨好，没的倒叫姐妹们跟她生份起来了。”
　　紫苑听了这话，也跟着半真半假地叹气：“不然怎的？你们都要做好人，这恶人只好我来做了。”素馨半夏听了，都禁不住掩口胡卢。
　　半夏因见她二人都在做针线，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这才想起来说：“早知你们都做这个，我就该把那手绢儿也拿过来，眼看着只差几针就算完了。”
　　素馨听了忙说：“哎哟哟，你可千万别拿。你那手艺一亮出来，我们俩哪儿还敢做什么针线？拿都不敢往外拿了，嗐，只怕往后再不敢说自个儿会做针线了。”
　　紫苑也笑着在一旁帮腔：“可不是？你呀，可别臊我们了。”
　　这下子半夏可不依了：“素馨也就罢了，怎么紫苑姐姐也拿我说笑呢？”说了这话，到底还是去后院拿了一方帕子过来一道同绣。
　　翠枝始终只是静静地听着，并不曾插一句嘴。这针线上的事儿，她是巴不得大伙儿都把她忘了才好呢。虽说在这书房里时常跟着大伙儿绣个一针半线的，比之先前也算得有些许进步，只同旁的丫头一比起来，依旧是不可同日而语。真真儿觉得拿不出手的，应当是她才对。
　　没过多久，那半夏果然绣成了。紫苑素馨都忙不迭拿到手里细细观看起来，嘴里一连声地啧啧称奇。素馨因又笑着对紫苑说：“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这个还是赶紧绞了的好，省得留着丢人现眼。”另二人听了，也只是笑笑。
　　翠枝也想看看，又不敢擅动，终究只得作罢。
　　不知不觉已到了晌午，碧桃又来传饭。三人都起了身，素馨看了看翠枝，到底求了句情：“我看她今日练得不错，叫她吃过了饭再站罢。”
　　紫苑点了点头，这便是应下了。半夏见状，忙上前帮翠枝将那些水杯取了下来。翠枝这才敢动一动手脚，只觉得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是僵的，连迈腿都觉得困难。
　　紫苑虽说暂且放过了她，到底仍旧不放心，因又说道：“这会子练得倒好，主子回来了可别又打回原型才好。”
　　素馨知道她就是个操心劳碌的命，总有操不完的心，自个儿闲不下来不说，还得折腾别个儿。这会子也只好又劝她说：“这事儿如何能急得来？莫非你往后总叫她这么站着，那这房里的事儿还要不要做？嬷嬷调她进来，原是要给咱们分担分担。你倒好，成日把她撂在这儿，不光帮不上忙，反要费时间来看着她，累是不累？”
　　“再则说了，仪态这事儿岂是一两日便练得成的？说不得往后咱们多盯着她些儿，但凡见着她有哪处做得不妥，咱再一一地纠正她便是。横竖咱们每日总能得少许空闲，届时再逮着她慢慢地练亦是一样。天深日久的，不怕她好不了，又何必急在这一时呢？”
　　紫苑听了也觉有理，自后果然日日盯住翠枝不放，但有些许举动不合她意，手中的拂尘便招呼了过来。逢着她有闲下来的时候，也定要叫那翠枝过来站个一时三刻的，把个翠枝弄得苦不堪言，无一时不战战兢兢，唯恐一个不经意，便又要从头再练。
　　这都是后话了。却说那翠枝好容易熬到晌饭时候，一双腿已累得打颤，连路都走不稳当。到了后院领过了饭，方婆子见她一脸的疲惫，不知是何缘由，又关切地问了两句。她也不愿多说，只敷衍了句今日事忙，便借故走开了。
　　这边厢碧桃等人见她过来，知道她站了许久，忙将石桌旁的座位让了一个出来给她坐了。她也实在无力再支撑下去，便老实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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