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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玲珑阵回忆杀
石壁上水珠滴入寒潭中的声音异常清晰,少年淡淡抬眼望去,只见微弱的夜明珠光下,垂帘般的钟乳似又长了一截。
算了下,距离他被师父太素真人关进这相思玲珑阵中已两个月有余。
进来前师兄灵谷真人对他道,当年他花了差不多两年半时间才解锁十阶玲珑阵,可纵使他是那些年里唯一一个做到这地步的,师父也没有让他出师。而少年却是师父首个允诺,只要他能在两年内破了这相思玲珑阵,便可立刻下山自立门户的弟子。
偏袒之态显而易见,灵谷真人和其他几个同门弟子表示很嫉妒他。
少年云淡风轻,继续留在这山上和下山出师,对于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山城他不愿回,六年前约好来找他的人也跟人间蒸发了似的,如今他孑然一身,觉得留在山上继续忍受师兄们的聒噪也没什么不好。
这几日来洞口给他送饭的小童开始犯懒了。据说山下来了个老魔头,想抓他们其中一个弟子去给她修建机关阵,众人都紧张地汇集到了山脚下。而小童没了人监管,加上少年也没说过他一句,整个人便越发地懈怠起来。
这老魔头少年小时候就听人说过,知道她行走江湖数十年,名声却越传越不好听,好像是早年惨遭男人抛弃的缘故,眼底看不得男男女女痴痴怨怨,抓了不少妙龄女子回宫,专供她心情不好时使唤。而那些莫名其妙被抢走妻女或心上人的男子,每每联合起来攻上她的山门时,总被她放出来的宠物咬得屁滚尿流。
他入玲珑阵前还听说,她原来养的那只宠物好像寿终正寝了,老魔头十分伤心。那段时间去她山门前找她麻烦的人都是她亲自处理的,据说手法凶残得很,比原先直接放宠物可怕多了。
少年淡淡地想,没了宠物便想抓他一个师兄去修机关省些麻烦,这老魔头也是懒得可以。
地上的石乳.交错生长,莹莹泛绿,在暗处似要化开了一般,宛如有蝶欲破出。少年于深潭边行走如闲庭信步,轻巧避开了头顶上发射出来的一簇簇铁蒺藜。
轻微却略显凌乱的脚步声在这空旷的石洞中显得十分突兀,少年眸中闪过一抹异色,人还没走出一步,一股奇异的冷香逼近,女子清冷的声音近在耳侧:“别乱动,带我出去。”
他的颈间被一个冰凉锋利的东西抵着,好像是一把大刀。少年被迫仰起头,眼角余光仅见一片黑色的袖缘。
看来这就是来抓他们的老魔头了,好像比江湖传言的年轻一些,声音也……唔,也可能是他听岔了。
这老魔头不知如何闯进的玲珑阵,气息混乱,明显受了伤。想来也是,从来没有哪个外人能活着走到这里,这老魔头的本事已经超出他的意料了。
他平静地“嗯”一声,手指却不动声色挪动,欲按下石壁旁边的机关。
只待三阶相思玲珑阵一启动,身后这人不死也快了。
无花方才闯阵狼狈,不仅面纱弄丢了,身上也划了不少道口子,此时扣着少年已是勉力一搏。她垂眼,注意到少年细微的动作,心道不妙,即刻反手将他按倒在石壁上,抽出章光刀,一刀劈向三阶相思玲珑阵的机关。
一抹绿色的粉末从毁坏的机关处飘出,无花始料未及,即刻拽过少年,几个纵身翻跃离了原处。
到底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墨门的机关阵怎么可能容易被毁。
原本他们站的那处,被巨石砸出个大坑来。
而那名少年自瞥见无花的刀,整个人就跟僵住了似的。
无花看了一眼僵住的少年,真想拿刀劈了他,然而双目突然一阵剧痛,她想是那些绿色粉末的缘故。她猝不及防扔开他,打算先把毒逼出来。未想对方却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轻声道:“是颠茄凝铜绿,你别轻举妄动。”
这毒无花听说过,是种剧毒,若运功逼毒,只会适得其反。
她忘了推开少年,只疑怪少年为何提醒她,让她直接运功毒发身亡岂不是最好?可也由不得她细究,胸中一股气血剧烈翻涌,无花生生吐出一大口血来,染红少年雪白的一身。
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有放开她,反而将她背了起来,语气有几分气恼:“我先带你出去。”
无花那时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石阵的了,也忘了问少年为何要救她,只记得模模糊糊的视野中,有人在一旁煎药喂水,照顾了她许多时日。
她醒来时,眼上被覆了一层柔软的丝绫,身上的伤口也全被包扎好了。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不远处壶子里的水“咕噜咕噜”地沸腾着,是少年在为她熬药。
无花从床上坐起来,脸向着声音的方向:“这是哪儿?”
少年见她醒了,想来再无大碍,只需继续喝上几天药,眼上的毒差不多就能全清了。
他松了口气,一边煽风,注意着炉子里的火候,拭了一把额间的细汗,回道:“这是我的房间,我们现还在玲珑阵。”
他煽了几下,用白布包着将壶子拎起来,又从橱里取出一只青瓷碗,熟练地倒了一碗药递到无花面前。
虎口处的皮肤已被烫得泛红,少年却浑然不觉,查探了一番无花的脸色,语气轻柔地哄道:“这药不苦,你赶快喝了吧。”
前些日子由于无花脑子不甚灵光,她的药都是少年送到嘴边的。虽然她当时眼是瞎的,可一丝意识还在,少年将她搂在怀里喂她喝药的情形不知怎的,就突然从脑子里冒出来。
清冽的气息近在咫尺,无花浑身都不自然,端过送到手边的药一口气喝了,眉都没皱一下。
她将碗还过去:“你为什么要救我?”
少年看着她,想她果然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心情闷闷的。又想起她此时看不见他的样貌,心情更加郁闷。而最令他郁闷的是,她的这双眼居然还是因为他弄伤的。
他抿了抿唇,十分不开心道:“没什么缘由,我本来就不想伤你。”
无花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股子不高兴,想他救她也是不情不愿,当下便有几分释然了。
不然她以为他看上了她的美色。
阿娘说过,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见着好看的人就容易走不动路。无花这些年知道自己越长越美,为了省去麻烦干脆覆了层面纱,去载宫宫主的名号一报出来。果然大家的第一反应便是嫌弃中带着惧怕。
无花比较习惯这种反应,当下和少年相处也没什么顾忌了,邃开始了自己的循循善诱模式:“你也是被锁在这阵里的?我看你好像懂些阵法,要不要我俩联手,一起毁了这阵逃出去?”
她想,少年明明不情不愿还要救她,只能是对她有所图了。而她一穷二白,除了功夫比较好之外,也没什么值得他图的,所以少年应该是看上了这点才救的她。
无花嘴角轻轻一勾,露出踌躇满志的笑来。
少年不明白她为何有此一说,形容微微一愣,见面前的人突然对她笑,脸上蓦然涌了一层血色。
他即刻别开眼,不敢再看她半分,幸好她现在看不到他。
她比前几年初遇时好看太多了。
无花没听到他答话,甚至连周围声音都听不到,以为他走了。正要起身,少年却突然按住她的肩,轻声道:“外面的人都在找你,你最好先留在这儿。”
他以为她着急离开,按住无花是他即时性的动作。哪想无花脸上的笑容倏然一僵,接着,少年横飞出去,撞到身后的石壁上,闷闷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来。
无花下手不轻,推开少年出于下意识的行为。嗅到空气中突然出现的血腥味,她脸色白了几分,摸索着走过去,问道:“你很痛吗?”
少年捂住内伤处,不懂无花何故出手伤他,只道外面人传老魔头手法凶残,性情阴晴不定,竟真是如此。
但他又拿她有何办法?他认识她时,压根不知道她是老魔头,她也压根不是这性子。这几年,真不晓得她发生了何事,竟变成了这般模样。
少年眼中落下晦色,觉得自己不该怨她没来寻他。
无花蹲下来,面对着落寞的少年,半张脸上有微不可察的紧张之色。她的头发很长,一半垂泻在地,另一半被她捞在手中。少年视线望过去,伸出手想帮她捞起另一半长发,但突然想起方才她一把将他打飞的事,手又僵硬地收了回去。
无花阖了睫:“我方才不是故意的,你……不会因此就不考虑了吧?”
少年顿住,反应过来她在说联手毁了相思玲珑阵的事。
他抬眼,盯着无花思索了一阵,问道:“你真想和我毁了这阵?”
“嗯。”无花颔首,她先前闯阵时便被它弄得极为狼狈,能毁自然要毁,不然平白落下一身伤。
少年点头,淡声应道:“好。”
他的师父太素真人后来得知此事,气得半个月吃不下饭,而容欢出了相思玲珑阵后,又被他师父扔进另一个凶残得更令人发指的阵法中。
此时少年之龄的容欢却没管那么多,只道既然无花想要,那他便奉陪,就一个阵法而已。
两人一人负责指出阵法机关所在,一人负责蛮力劈开,配合颇好。无花从少年那儿也学到不少东西,比如九宫分九星,八门逐九宫行,又比如三奇游六仪,玉女守门扉。无花好问,少年竟也肯耐心教她,倒叫她十分不好意思。
寻着两人歇息时,无花晃晃悠悠地荡坐在绳索上,问他:“要不要我教你习武?”
那日她将少年打飞,探到对方显然没有半点武学根基,不然也不至于吐那么多血,害她愧疚了好久。她想,少年现在年龄小尚且无碍,往日真要行走江湖可不能这般,不然太轻易就被人家当成蝼蚁捏死了去。
她的黑纱裙裾随着绳索的晃荡而晃荡,身后临近一片千尺寒潭,裙裾偶尔拂过潭面,卷起一圈圈涟漪。寒凉的气息中夹着幽幽的冷香,在昏暗的石阵中有股若有似无的撩拨之意。
无花视力尚未恢复,意识不到现在的自己根本让人移不开视线。
少年目光直白地落在她身上:“我学不会武功,以前家里的大人们都这么说。”
无花偏头道:“那我教你?”
少年顿了顿,应了。
然而,才过去半日,无花便放弃了教少年习武这回事。她心情颇为复杂地将章光刀捡起来,对着少年刚指出来的阵眼方向挥出一道清亮的刀光。刀身落地,无花一把靠坐在壁台上,整个人悒悒不言。
少年抿抿唇,有些不安:“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无花心道,你还挺有自知之明。不过这话说出来估计合作就进行不下去了。她违心道:“当然不是,你刀使得挺好。”
少年默了默,明显不信。
无花偏着头,苦恼地摩挲着袖缘,想她就不该多此一举建议少年习武。这下好了,她给自己挖了个深坑。
被斩断的铁索悉悉索索往下掉,机关被毁去,前面路段下埋伏的尖刀陆陆续续暴露出来。嘈杂的声音退却后,石室内有片刻的安静,过了一会儿,无花终是认命道:“算了,习武这事有我便够了。”
少年被这话弄得一怔,没反应过来地下意识接道:“那么我呢?”
无花道:“你负责生得好看就行。”她喜欢生得好看的人,落入石阵那天匆匆一瞥,少年似乎正好生成了她喜欢的模样?
“真的么?”少年轻声问。
无花回过神来,知道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即刻别开脸。
她方才究竟在想什么?她居然以为离开相思玲珑阵后少年会随她回去载宫?可去载宫分明容不得男子!念及此,无花又顿了下,不对,她才是现在的去载宫主人,阿娘生前定下的那些规矩不一定作数,如果她强硬要带他回去,应该也是可以的……吧?
若是随她回去载宫,她的确能保他一生无虞。她凝神听对方的动静,想知道对方愿不愿意随她回去。
但无花的恶名在外,纵然她一时那么想,少年也不会信。他纯当自己想太多,抿着嘴角,拿一卷白布将墙上机关的轮轴卡住,不乐道:“我明白了,我会快点破了这些机关。”尽量不拖你后腿。
他还当她在嫌弃他学不会武这事。
因少年下了决心,之前他慢悠悠花了两个多月破到三阶玲珑阵,现下有了无花添力,两人很快在半个月内将阵法破到八阶,机关被毁得七零八落,完全不按照常规的破阵章法来。许是动静终于瞒不住,太素真人发火,送饭的童子传达了师祖沉痛的意思后,少年陷入短暂的沉默。
无花此时仍然不晓得少年就是太素真人的关门弟子。但见他突然沉默下来,便问道:“是不是接下来你也不知道该如何了?那也没事,暂时不急,你好好想想。”
少年却犹豫了片刻,说道:“这阵我不能再毁了,我直接送你出去吧。”因为再毁下去她就要被人发现了,他并不想看到同门们和她争锋相对。
无花讶然于少年能直接送她出去,对他的身份不禁起了疑。少年却含糊地表示自己只是一名普通的犯事弟子,因家里人有些来头,所以墨门上下对他比较忌畏。
墨门在江湖上的名声很是清明,不是容易为世俗折腰的做派。无花将信将疑,少年将她领到石阵出口,道:“你从这里出去直到山下,一路无人看守。”
无花却以自己眼睛未好为缘由,说自己此时离开不大方便。至于不想离开的具体缘由,她也说不上来。
少年听她这般说,态度果然有迟疑,半晌,他道:“我送你下山。”
他是铁定了心要把自己赶走,无花不甚高兴地应了一声:“随你。”
山脚下自然有接应她的人,两人一路下山,气氛很是凝滞。少年被迫与她分别其实心里也不甚高兴。但所幸这回不像几年前那般,他除了她的名字对其余的一无所知。
杨柳小桥旁,少年依依驻足在另一端,无花走过桥中央,忽然回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还在恼她忘了他这回事,故意气她道:“我的名字不重要。”
无花心中微黯,想少年果然不大喜欢她,也不知道他为何愿意和她联手毁师门的玲珑阵,难不成墨门的人都像他那般无事待在阵里只能和机关玩?
她有些惋惜,又听到少年低声道:“但我会去找你。”
无花一怔,嘴角渐渐勾起浅笑,但没转身,只慢吞吞道:“上支景山的路难走,你来找我可要费上不少功夫。况且,”她顿了顿,“去载宫可不是什么好地方,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你真不担心自己的名声?”
少年瞥她,心底很无奈,他喜欢上她时根本不知道这些。
柳枝条拂过手心柔柔软软,无花心念一动,掐下一段折成单翅蝶赠给少年,道:“这样的柳枝蝶仅此一家,你若来找我,就拿此物当信物,其余人见了自然不会为难你。”
少年将柳枝蝶握在手心,心道,他若真想见她,有的是办法。
两人就此做了约定,无花这回倒将约定牢牢记在心里。眼睛上的毒完全清除完后,她搬了一大堆奇门书籍研读,准备得差不多了,她再一次闯上墨门。
这回她抓了灵谷真人。
相思玲珑阵她途中经过,里头已经没了人,灵谷真人被她押着,又见她在肖想自己的小师弟,气得长胡子都飞了起来。
他怒骂道:“老魔头你不要脸,人家有婚约了都惦记着人家,你不是最看不得这些吗?”
无花听了这话,脸色不免白了几分,重复问道:“他……有婚约?”
灵谷真人“哼”了一声,斜着眼没回她。他以前似乎听人提起过,小师弟有个珍藏在心间很久的人,两人许下过婚约。且不论这事是不是真的,他都要第一时间杜绝了这老魔头的不堪念想。
无花接下来很久没有说话。
灵谷真人被她带上了支景山,山上的伙食不大好,灵谷真人一边骂一边帮她设计七十二道机关防线。与此同时,容欢刚进入新的阵法不久,应对难上数百倍的机关很是吃力。
山间的岁月清寒,灵谷真人花了小半个月时间将阵法设计出来,无花连夜开工,距离建成共花去整整一年时间。
灵谷真人回到墨门后整个人有些自闭,他在支景山时顿顿吃蔬菜,吃得眼睛都绿了。旁人问他那老魔头是否苛待了他,他花眉一横,痛斥道:“那老魔头极不要脸,为人还十分吝啬。”
于是无花的名声被传得更不好听了。
支景山上的无花却没在意他这么说,自得知相思玲珑阵离里的那名少年原来还有婚约,她便将这事放下了,总归只掀起很微小的波澜。新的阵法防线修好后,她试验了几番,的确好用,而书房里的那堆奇门书籍,无花也养成习惯经常翻上一翻,顺便唤苍澜过来给她演算演算。
又一年过去,无花的防守图被盗,支景山被攻,刚从阵中出来的容欢听闻此事,即刻找了匹快马赶往支景山。
他从未骑过马,快马加鞭,无数次从马上跌背下,却也只来得及看她最后一眼。
那一眼即是坠崖前的生死诀别。
***
寒冬的雪夜,容欢梦见往事醒来,心悸之余无花正沉沉地睡在他怀里。
那会儿在怀月楼,他瞥见她闲暇之余折的柳枝蝶,整个人像是被烈火焚过一般,再也冷静不下来。
字迹可以模仿,言行可以相似,但那枝柳枝蝶无花曾经说过,仅此一家。
如此种种,怎可能全是巧合?
花自在来偷袭她的那晚,他手下触到一片柔.软,他想,他果然没有料错。尽管令人难以置信,但无花确实还活着,以一个全新的身份活了下来。
而近日他才发现,她重生为花梧后,眉眼和前世长得逐渐相似。先前在怀月楼直至神医谷,两人日日相对,是以没发现有何不妥。直到她三个月前去了一趟燕河州,今晨又抹了妆,他才意识到她已有了当年的几分艳色。
他将云被往她身后掖了掖,脸贴着她的额头,良久,忽然眉眼弯了弯。
纵然他和她两次三番错过,总归她还是回到了他身边成为了他的妻。而当年和她在相思玲珑阵中再次相遇,那阵名似乎就昭示了他俩的今日。
君顾我相思,我念君玲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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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关于奇门八卦的描述如“九宫分九星,八门逐九宫行”、“三奇游六仪,玉女守门扉”引自《烟波钓叟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