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他一抬腿，便跨了上来。
　　我和岳云皆仰起头来。
　　他看着岳云，“雷儿一直在找哥哥呢。”
　　“我来找林大哥……”岳云揉揉额头，“我马上就回去。”
　　“奶奶在烙饼呢，玉米面的。”岳飞微笑道。
　　岳云两眼放光，“真的？”他即刻回头来，冲我招手，“林大哥，奶奶烙的饼可好吃了！我们回去吃玉米饼啊。”
　　我还没答话，却是岳飞揽过他的肩头，“云儿先回去……爹爹同你林大哥有话要说。”
　　我一怔，站在那儿没有动。
　　岳云扁了扁嘴，“好吧，那……爹爹和林大哥说完话，就回来。”
　　我和岳飞同时点头。
　　岳云冲我摆摆手，扶着那山石走了下去。
　　直待到他的影子都瞧不见了，岳飞这才回过头来。
　　我仍旧在平台上站着，然后静静看着他一步一步朝我过来。
　　朝阳的金色光芒自我身后衍射照耀，我也看到了岳云刚才看到的那一幕——他不但头发是金色的，他整个人都散着金色的光，好像天神。
　　我感觉我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但同时，又有一双小手在我的心弦上杂乱的拨呀拨呀。
　　我……我该说什么？
　　跟他问候早上好么？
　　我咽了口津液，正寻思着该不该打个招呼。
　　突然，一个喷嚏毫无预兆的打破了这番美好。
　　心头立刻哀叹，完了。
　　他的声音就闯进了耳廓，“山上凉……你穿这么少。”
　　我揉揉鼻尖，“没事的。”
　　眼前一闪，身子立刻一暖。
　　他将身上的外袍脱了下来，披到了我的肩上。
　　我的耳朵立刻热起来，因为他还低头来，将那袍子的衣襟牢牢裹在我的领口。
　　我见到他的指尖在我颈项处翻动，然后就想起他抚上我脸颊的摩挲触感，一时更觉心跳加速。
　　偷偷抬眼去看他的眼睛，他正低垂着专心整理那衣领，待弄妥帖了，方抬起头。
　　“苏大夫不是交代过你不能受凉，否则肩上的伤会反复……”
　　“哦。”我傻傻点头。
　　“这么大的人了还一大早的跑到山上来吹风……”他似在责备，可明明一点怪责的意思都没有。
　　“我……睡不着。”我讷讷道，“将军……回家睡的可好？”
　　话一出口，又觉自己胆子可大，问得这般……露骨。
　　他没即刻回答，抬眼望住我。
　　我也望住他，我……今天居然特别特别舍不得不看他。
　　“为什么睡不着？”他来问我。
　　我想了一想，望住他的眼睛，“我……做了一个梦，梦到将军了。”
　　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坦白，微微一怔。
　　“我梦到将军……救了我的命。”我慢慢说，“还同我说，不能死，千万不能死。”
　　他便笑了，“兰卿不是好好的。”
　　我点头，“嗯，那也是因为有将军。”
　　突然又想到一桩……
　　“老夫人……知道我是姑娘，是将军说的？”
　　我想，若是他说的，那……我就可以问他，为什么要带我回家了！
　　可是，他却摇摇头，“是娘自己看出来的。”
　　我愣了愣，随即低头开始反省自己上山之后的言行……是哪里露出了马脚？为什么张宪他们成年累月的都没发现，岳老夫人却仅仅半天功夫就识破了？
　　“老夫人……是不是不太喜欢我呀。”我又问他。
　　昨日岳老夫人一语点破我女儿身份，还说……军营粗糙不适合姑娘家呆着。她是不愿意我继续留在岳家军么？
　　“兰卿怎么会这么想？”岳飞却是颇为惊讶的表情。
　　我轻咬唇角，想着是不是要告诉他，岳老夫人同我说的那些话……
　　可是我要说了，他也觉得老母亲说的不错，那我……
　　我望住他，我不想他赶我走。
　　我一想到没有他的状况……心里就被掏空了似的难受。
　　——你、喜、欢、将、军。
　　苏子厚的话就那么嗖的窜到了我的脑子里。
　　我“砰”的一下，觉得被什么击中了。
　　我喜欢他，我喜欢他，我喜欢他么……
　　我的心跳的更为蓬勃和激昂，已经快跃出我的胸膛了。
　　太阳的光照的我越发燥热，我感觉两颊和耳尖都烫烫的。
　　我在想，我要不要告诉他，我梦到……他曾经吻过我。
　　“怎么了？”
　　许是我一直没说话，岳飞倒以为我仍在忐忑，温言道，“别担心我娘，她老人家……很喜欢你呢。”
　　“呃？”我眨眨眼。
　　“娘看出了你是个姑娘家，可是她很喜欢你，也放心你留在岳家军。”
　　他慢慢的说，好像一边斟酌一边讲话，还带着刻意的微笑。
　　我听到那岳老夫人原来并不反对我留在岳家军，心中顿时欢喜，忽略了岳飞并不自然的神色。
　　“将军，我昨晚劝老夫人同我们一块儿下山呢。”我告诉他我所做的努力，“老夫人虽然说怕影响你的军务，可是……也没说一定不行。”
　　岳飞点头，“兰卿……有心了。”顿了顿，他又道，“难怪我娘说兰卿聪慧体贴，乖巧懂事……”
　　我忽然有些奇怪的感觉，因为……岳飞不断强调他母亲对于我的喜爱和夸赞，似乎有些过头了……
　　“将军……”我打断他。
　　“嗯？”他眼神闪烁。
　　我隐隐有些不安。
　　“将军刚才同云儿说，有话要与我讲的……是什么？”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
　　他……在纠结什么？我不安更甚。
　　“娘……娘她老人家很喜欢你。”他居然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知所以。
　　却听他慢慢续道，“刚才、刚才出门前，娘同我说，让我来问问兰卿，可否愿意当她的义女……”
　　“什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娘……说，岳家并无姑娘女儿，她一直有些遗憾……”他继续说，虽然仍望着我，可是眼神游弋飘移，不愿与我相接，“兰卿聪慧乖巧，娘很是喜欢……她想认兰卿为义女，以弥补膝下无女儿的遗憾。”
　　轻微一顿，他又道，“况且，娘说，有了这层关系，今后……今后你我兄妹二人同在军中互相扶持，即便有人知道了兰卿的身份，也不至于……声名有损。”
　　我听明白了。
　　他说的这般仔细这般清楚，我如何还会不明白？
　　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猝不及防，我根本转不过来啊。苏子厚不是这样说的，我……我也从来不曾这般想过，即使我都不自觉对他的态度，可是……也绝不会是这样的情况！
　　“将军……要同我说的，就是这个？”我觉得我的声音有点怪，好像被这山顶的轻风吹得在微颤。
　　他咬住唇角，点头。
　　“将军……同意老夫人的建议么？”我又问。
　　如果他也喜欢我，他怎会同意这莫名其妙的建议？
　　可是，他没有开口，他只是将咬住嘴角的口唇松开，复又轻轻合上。
　　这令我心头骤沉。
　　我凝视他的眼，企图在那里再找一找还有没有自己的模样，他却回避转开视线。
　　“将军……你带我回江州来，就是为了这个？”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呵——他吐出一口气来。
　　随即轻轻的说，“……是啊。”
　　这个答案，轻软简单，可是……于我却如同一把利剑，狠狠直插心底。连带着整个人儿，都爬不起来了呀。
　　原来他一早就想好的，他自始至终都是同他的母亲一样的念头……呵，我这个大傻瓜，他们是母子啊，怎么会不想到一块儿呢？
　　苏子厚啊苏子厚……你说对了！
　　我真的喜欢他！
　　那么那么的喜欢他呀，喜欢到可以舍了自己的性命而不自知。
　　可是，你也错了！
　　他不喜欢我，他只要我当他妹妹。
　　他带我回来……也是为了让我认他母亲为义母。
　　想明白的一刻，我骤然感觉胸口一阵虚空，那是心头最珍贵的东西突然落失的空洞——它跌在了这坚硬的山石地上，碎了。
　　“兰卿……不愿意么？”我听到岳飞干干的声音。
　　然后是我自己的，“将军觉得好，就好啊……我都听将军的。”

　　回到岳家，我径自走回屋内，阖上木门，安静坐在自己的床榻上。
　　我都不记得我是如何下山的，岳飞又到底有没有跟我一起，似乎是他先离开的，而后我再离开……还是我们一块儿走的？我竟迷迷糊糊。
　　下了山，他干什么去了？我也不清楚，我根本没有力气再去管他在自己家该干什么了。
　　我所有的力气都花在了让自己冷静上，不停的跟自己说，不好失态，不好崩溃，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合情合理的。
　　是。若是在从前，放在任何一部电视剧或电影里，这种“我们只是兄妹”的梗会让我觉得老土又好笑，可如今，这话从岳飞的口中说出，一字一句说的是我，这笑话居然一点都不好笑了。
　　我如今非但笑不出来，连哭的力气也没有。
　　我只想安静的呆着，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门进来。
　　光线一亮，惹得我眯起眼睛。
　　“……你怎么坐在这里？”是那始作俑者的声音，“将军不是去找你了么？”
　　我没有答话，我觉得额角有根神经抽痛的厉害。
　　大概是我强压自己的情绪，压得过火了。
　　“你……不对劲啊。”他的声音近了些，好像停在了我的正前方。
　　我配合的抬起头去，虚虚的说，“我挺好的。”
　　“这叫挺好？”他弯下腰直视我的眼睛，“你不好。”
　　我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很标准的微笑，“我……真的很好……我……马上就要有个义母了，怎么会不好？”
　　“义母？什么义母？”
　　“将军跟我说，要我认岳老夫人为义母，认他做兄长……”我感觉自己的声音已控制不住了，又在发颤，“苏子厚，你看你都搞错了……”
　　“怎么可能？”他显然愣住了，“你……答应了？”
　　我不答应？我不答应？！
　　我若不答应我该如何？告诉他，我不乐意认他娘做义母？我也不要他当我兄长？我……能当他的什么人？
　　他似乎是想了一想，又说，“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我敢保证，将军……没有将你当妹妹看，他看你的眼神……我保证……”
　　“苏子厚你可以保证什么？”我开声打断他，“你为什么要告诉我那么多？你不是说我傻嘛？你为什么就不让我一直傻乎乎的呢？”
　　他还待再说，我却不想再听。
　　猛然站起，我打算走开。
　　可是却轰然倒下，最后的意识是双耳蜂鸣，眼前金星乱舞……

　　等再睁开眼，已搞不清时辰了。
　　还是苏子厚，坐在我榻边，一脸静默。
　　“我睡了多久！”我撑起身子，“有谁来过么？”
　　我很怕岳飞知道，怕李娃知道，怕岳母知道……我觉得我在山顶上应付的那样好，我一直控制的很好，如若让他们知道这番状况，那我先前的努力不是都白费了？我又如何在这岳家自处？
　　尤其，我该如何面对岳飞？
　　“没有人来过，”苏子厚将我扶起，超乎寻常的温和说道，“不过半个时辰而已，只有小官人来过，我说你起得早在补睡。”
　　我点了点头，放下心来。
　　“我刚才在外头见到将军，他……”
　　我捂住耳朵，乞求般的望住他。
　　我不想知道，我真的不想知道。
　　却见他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你饿不饿？你一早上都没吃东西。”他又说，“我给你找些吃的去。”
　　我摇头，我什么都不想吃。
　　他似乎对我颇为无奈。
　　静默了半刻，他探过身来，将我的一只手握住。
　　这一刻，我忽然有些愣怔。
　　苏子厚的手掌并不厚实，也不强劲，但是此刻，他牢牢握住我，却给了我一种坚实的力量。
　　一时之间，我的手忍不住再次发颤，鼻尖也开始泛酸。
　　我将头低下，搁在交握的手掌上。
　　“傻姑娘，想哭就哭出来……除了我，没人会知道。”他在我的头顶说。
　　我咬着嘴唇，加紧手中的力道制止那情不自禁的颤抖。
　　深呼吸，深呼吸，直到能控制嘴角的肌肉往上走。
　　重新抬起头，“有什么好哭的？”我望住他，微微牵起嘴角，“又哭给谁看？”
　　他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我却已放开他的手，翻身下床。
　　“林大哥，林大哥……”外头传来岳云的声音，“林大哥，你睡醒了么？”
　　“云儿，我已经起了。”我不再管那苏子厚，走到门口去拉开木门。
　　“林大哥……你醒了呀！我们要去林子里捉小雀了，你跟我们一起去吧。”岳云笑嘻嘻的，身后还跟着岳雷。
　　两个人一人提着个竹簸箕，另一个就卷着一团麻绳。
　　“好。”我笑笑。
　　瞧，我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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