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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园(2)
绫依依回答:“桂宫抱恙,今日不会来了。”
枕流忽然收住脚步:“典侍与我说句实话。桂宫果真只是抱恙?”她索性一把将绫拉住,“如果我一定要她到席呢?”
绫迅速抬头瞥了枕流一眼。枕流的目光混沌而锐利,日光所照,简直像一把丝帛包裹的刀。她迅速明白过来:枕流多半已经知道了少枔与松岑的纠葛。
于是瞬息之间,绫心内已是百转千回。她也曾深陷爱恋,可以轻松想见枕流的震惊与悲怒。枕流直勾勾望向满座宾客,扶住廊柱的右手不自觉地一点点收紧。绫上前用力扳开她的手:“桂宫不会来。”
枕流惊笑:“为什么。”
绫淡淡答道:“桂宫疯魔了。”
枕流缓缓转过头。她的侧脸近乎完美。迦陵宝冠的金叶流苏在日光中粼粼摆动,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晃漾的影子。“她的确疯魔了。”枕流戏谑地旋首望着绫,“你晓不晓得,她心里有病。”
“我们每个人都有心病。”
“不。”枕流面色一沉,缓缓摇摇头,“不是心病。她心里有病。”
一瞬间绫几乎想开口替松岑辩解,想要告诉枕流,松岑悲凉的身世,一路荆棘地走过来,少枔曾是她生涯里唯一一点倚靠。松岑的情怀很特殊。松岑并不会与任何人争任何事。她的爱恋明明白白毫无顾忌地存在着,纵然危险,却让人想要舍命保护。
绫轻声赞同:“是。桂宫心里有病。”
枕流一愣。仿佛卯足力气打这一拳,却一下子扑个空。她走下几级木阶,眼底泛出泪影:“典侍大人,求求你,我只想让她看到我与熙卿的婚仪。”
一点近乎幼稚的小心思。仿佛想给松岑一个下马威,又仿佛直接向她宣告胜利。绫无奈地吩咐侍从:“请桂宫过来吧。嫔若怪罪下来,就说是我传主上的意思。”
侍从既去。绫向枕流笑了笑,继续引她前行。春余夏首的洛东有四时最好的景致。晨光破云而出,白鸟争逐花枝,宗寺悠长的钟声往复扫荡这百年京极的华贵与贪婪、糜烂与怠惰。
走过渡殿时看到清久与昭序。两个玉一样的人,亲昵而庄重地坐在一起。昭序手中依旧拿着文绛所赐的蝙蝠扇。紫竹扇骨,描金海石榴扇面。清久含笑指一指扇穗:“这个缨络打得很好。比你打给我的还要好。”
昭序合拢折扇,将两角的扇穗在掌心微微一荡:“文中宫在世时教我打缨络。她打一个,我学着也打一个。可是我打得不好看。”她翻转折扇,另一面的扇穗果然有些蹩脚,“中宫告诉我不要拆,譬如四之宫幼时涂画,她每一张都收着。我便一直不曾拆掉。”
清久有瞬间的语塞:“可惜我没有这样好的母亲。”
昭序缓缓袖起扇子。远处谢瑗正与清延愉悦地说着话。谢瑗年届四十,在清延面前放松恣意,神采仪态有如少女。昭序若有所思地望一望清延,又望一望缓缓走来的绫,侧头对清久说:“我原以为亲王殿下误了典侍一个就够了,不想又害死一个。”
她向来很谨慎,并不会轻易言人是非。这句话既是为绫鸣不平,也是出于对近卫女公子的悲悯。近卫女公子死在归京的车辇里,两腿间挂着产下一半的胎儿,生生被五六把长刀钉在车厢一壁。血淋淋沥沥滴了一路,最后连车带人翻下了清川深不见底的渊崖。
这件事就在谢家的包庇与威胁下圆过去了。女公子的几个兄长都获了罪。近卫府开缺,谢家子侄与平家旧部争得乌烟瘴气,皇帝两相权衡,亲笔点了胥燊。
清久叹口气:“大哥很奇怪。说他不近美色,府中却家妓成群。他对待女子也的确薄幸。过尽丛花,不染片叶。我不知道这一世他还会不会碰到自己一心喜爱的女子。或者他从未、也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羁绊。”
很客观的一句评价。许多年后再听昭序说起,连清延也觉得不失公允。
昭序勾一勾唇角:“亲王大概是很寂寞的。”
寂寞?仿佛果真太寂寞,寂寞得就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漫天鼓乐充塞双耳。钟、磬、琴、筝、筚篥、能管、羯鼓、箜篌。纤细的爪音。大筚篥华丽喧嚣,声如龙吟,宛转于天。清久极快地握一握昭序的指尖:“我们也去合奏吧。”
昭序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支龙笛:“你用这一支,以后可不要再折了。”
清久亦笑,一面摇头一面还是小心翼翼地接下来:“其实你瞧我笨手笨脚,收也收不妥帖。”
一语未了,上方忽然来人传话:景睦亲王邀东宫共舞《迦陵频伽》。
清久有些诧异:“大哥好兴致。我分明记得大哥不擅舞踊。”虽这样说,却还是郑重地向昭序致歉,“失陪片刻,等下我还回来同你坐的。”
昭序起身目送他走上高台。花荫之下锦带如虹。高台四边围着朱红栏格,两侧垂有松竹团鹤纹样的斗帐,细密的如轮木阶板,踏上去有笃笃的沉实响声。
三声羯鼓,管弦齐鸣。宫人喃喃诵读佛经,抛洒彩纸与金箔剪成的花瓣,作散华之仪。清久与清延头饰金冠红缨,身披朱衫翠羽,缓步舞踊,仪如天人。
清延果真不谙乐律。有很长一段时间清久都不明白他为何选择与自己跳这支舞。清久步法精准、姿态潇洒,更显得他笨拙无措。他接二连三踏错节拍,有几次险些踩上清久舞衣的后裾。走下高台时清延十分狼狈地摔了一跤,几乎一头滚下木阶。清久眼疾手快地拉住他:“大哥小心些。”
清延用力按住清久的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早些时候也该拉我一把。”
清久语塞。事到如今,两人也没有什么话说。他行礼归坐,清延却一步不离地跟了过来。
昭序连忙起身见礼:“亲王殿下。”
清延径自坐到清久的位置上,按一按锦裀的纭繝镶边算是回礼:“王女说,我方才舞得好不好?”
昭序与清久愕然对视,许久才答道:“《周官》所著,舞为礼也。能舞则知礼。礼无优劣,是故舞亦无优劣。”
清延一怔,两眼直愣愣地望向昭序,似乎惊于她绝世的容貌,又似乎别有用心。“如此才色,”他的目光轻轻掠过清久,落回到自己膝上,“不知最终是谁的福气。”
清久有些不快,想了想低声提醒:“大哥失仪了。”不经意间瞥见昭序,很意外,昭序竟然紧张得连呼吸都要断掉。“阿蔹。阿蔹?”他轻轻牵一牵她的衣袖,“你怎么了?”
昭序悄悄拂开他,对清延依依道:“是身非有,是相非相。何况书有云,君子不言人容貌。”
“你说我着相,说我不是君子。”清延饶有兴味地继续打量她,“可我偏不是君子。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
这是清延对自己最公正的评价。如果与莒是伪君子,那么他便是真小人。
“小人?”清久忍不住冷笑,“便辟巧佞,翻覆难信,以德报怨,背本忘义。请问你是哪一种?”
“我四样占全。”清延挑衅般地扬眉望一望昭序,“自然王女以后还是要嫁君子的。”
昭序没有接起话头,只是落了礼匆忙离开,连扇子也不曾拿。清久扭头责怪清延:“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能说什么。”清延掩袖痛饮,一抹嘴角,将酒盏重重顿在案头,“你且好好待她罢!”
你且好好待她。寥寥几字不知怎么竟听得清久毛骨悚然。清延去后,他在柳坞的花池边找到默声垂泪的昭序。时节是很好的。微雨,碧树,凉风。昭序背坐在临水的花荫里,人与花一般艳寂。清久慌忙过去扶一扶她颤抖的肩膀:“你不要哭。你——不要哭。”
昭序折起手帕沾一沾眼角,然后转过身指指心口:“我很不安。”
清久愣了愣,随即蹲下来牵住她的衣袖:“大哥吃醉了,他满口胡话,你不听就好。”
“东宫。”良久昭序徐徐叹道,“我在东宫心里,或许还不及制置司一本折子。”
“你为何这样讲!”清久心一沉,许多从前搁置的事情瞬间迫入脑海,“明日。明日我一定去向母亲说清楚。这件事确定下来,阿蔹,这件事确定下来你从此就安心了,是不是?”
昭序侧头细细看一看他,依然泪如泉涌:“如果有一日我南下和亲呢?如果有一日中宫将我许给旁人呢?”
清久骇然站起身:“和亲?和谁的亲?!旁人?是哪个旁人?!”
昭序的面色白得出奇。太多事她不能坦白告诉清久。譬如绫那封写着“遣妾一身安社稷”的信,又譬如前几日谢瑗刚找她谈过几门亲事。她熟知清久的性情,天真,倔强,倾泻其中,不计后果。新法道路漫长,清久与南朝的未来日趋明晰。她不敢贸然扰乱他,以免他一时冲动便被谢家抓住把柄,从此打入深渊,万劫不复。
——所以她宁可咽下委屈,将这一切咬牙忍下来。
清久焦急无告的模样也很可怜。是一种盲目的小性子,而非情急之下的理性思考。他央求昭序告以实情;他浑身颤抖,在濛濛雾气中萧瑟至极。他惊惶而坚决地许诺她:“他们若以你和亲,我宁可发兵打仗;若许你嫁给旁人,我宁可丢开这东宫之位,亲自把你抢回来。”
“不要。”昭序含泪亦含笑地轻声阻止他,“我很知足的。有你这句话——这句话真好,身受磨难之时、四下流零之时皆可揣在心中。偶尔想一想,便能消去一切诸般痛苦。但你不要为我忤逆上方,也不要为我搏以前途。无论如何,我希望你可以很好地完成自己的每一件心愿。你的心愿不该是我。”她垂下脖颈,随后是漫长的停顿,“你的心愿应是整个南朝。”
清久没有争辩。似乎直到这时,他才真正感知到迫在眉睫的危机。从柳坞回到贞观殿,昭序发现自己那柄蝙蝠扇莫名地不见了。清久带她找了很久,最终只好温声安慰:“我明日去作物所给你讨一柄——不,我画一柄给你。”
“都好的。”昭序落寞地笑了笑,也不再找,“这柄扇子跟了我五六年,一朝离手,心里好像忽然空了一般。”
清久扬扬手中笛管:“我有你一样东西。”
昭序微笑:“你有我许多东西。”
午后雨意转薄,日光被蓊郁的花叶无限拉长。席间过了一巡酒,乐馆的伎人们一曲接一曲奏出此年最新的调子。与莒和槿园坐在一起尽情谈笑,仿佛此前丑闻早已云淡风轻;清延步履摇晃攀折花枝;少枔则高官盛服,与枕流稳重地坐在殿阁深处。
这是清久此生中最后一次兄弟齐聚。
松岑在一片议论声中端然上殿时,一朵荼蘼发出轻响,仆然落在对殿朱红的勾栏上。檐角滴下雨水,两只猫在瓦片间追逐嬉戏,远远一声鸟鸣充满温情。
绫扶起松岑走上板桥。松岑步履庄严,缓慢,迟滞,却近乎仪态万方。她的妆饰令人惊奇。宽衫,广袖,洁白的衣裾,无轮唐草纹地桐竹丸鹤模样织银袿,长发披垂如瀑,清水面庞,眉鬓漆黑。
“从不曾想见桂宫打扮起来竟这样秀净。”昭序由衷赞叹。
松岑行至少枔面前,依依下拜奉酒:“琴瑟和鸣,云鹣相偕。”而后又拜枕流,“礼以为贽,吉事相宜。”
枕流的神色略有松动。她接过松岑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又捧起少枔的酒仰颈饮尽:“多谢桂宫。”
松岑微微一愣,随即又是那副笑嘻嘻不知痛痒的面容:“妃殿下好啊,深厚的福祉,被这世间第一好的男儿放在心上。”
枕流双目低垂,有感激亦有谦卑:“我十分幸运。”
一旁少枔连忙接道:“我也十分幸运。”
松岑揉一揉额角:“四哥哥好我就好了。”想了想迅速纠正,“你们好我就好了。”
枕流没有说话,目光却在两人中间往复徘徊,企图捕捉任何一丝细微的异常。松岑逗留片刻,便在绫的陪同下静静离去。“熙卿。”枕流有些失望,更多的却是欣慰,“我们以后还是要善待桂宫的。不,你应当避嫌,那么,由我来照拂她。”
少枔惘然一笑,不置可否。
从贞观殿出来有曲折的回廊与绵密的花海。囿鹿在林间跑过,白鹤收拢双翅悠然踱蹀。这或许是松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段路。绫小心地拢着她,扶她走下一级级阶板,走过嬉闹的猫、池水、层叠的筑山、粼粼白沙,走过这一处惹人伤心的殿舍。
松岑颤抖着反复问绫:“阿姊,我方才好吗?你教给我的我都说了吗?都做到了吗?”
绫忍住鼻酸:“桂宫进退从容,分寸合宜。好得出人意料。”
松岑的手指冰冷嶙峋,紧紧抓住绫时手背会透出血管的青紫色。她继续问:“枕流会不会安心?我是不是从此洗脱与四哥哥的诸般嫌疑?”
“妃殿下必会安心。”绫为她掩一掩鬓发,将她用力揽在怀里,“桂宫与四之宫是寻常手足之情,从前与往后都不会有人怀疑。”
松岑也用力拥抱绫,伸手轻轻抚摸她脸上逐渐淡去的疤痕。“阿姊。你们好,我也就好了。”
绫心生悲悯。她只盼这世上的怨羡之眼不要太尖锐、这世上毫无情味的人不要毁弃松岑心中一方纯真世界。松岑的生涯是一条孤途殊旅,来处是烈火,去处是荆棘。倘若失去幻想,松岑又将如何捱过以后若干年寂寂时光。
她不敢想象;松岑则无从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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