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

作者:亦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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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鸿雁(一)


      这夜吕曦容睡得并不踏实,他脑子里乱糟糟的,翻来覆去做噩梦,梦见那年他决然跳下血池,灭顶的痛苦包围过来时,却有一双温暖的手牵引着他,带他逃离。

      他还梦见七年前显素死的时候,鹅毛大雪坠下,登仙台上只有他和显素两人,最后一刻显素扑过来紧紧抱着他,贴在他耳边低喃:“阿福,我不会放过你的。”

      他从梦中惊醒,额上沁出冷汗,一片寂静中,他对上一双琥珀般清透的眼,楚毓为他擦去额头上的汗,轻声道:“没事了,睡吧。”

      吕曦容一把抓住楚毓的手,口中飞快道:“你答应过我的,无论发生任何事,你都会陪着我,原来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你也不能食言。”

      楚毓道:“嗯,我答应你,绝不食言。”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客栈里便来了位不速之客。

      来人是凌月仙门的乔啟,和琴婴师出同门,两人如今都在国师相岚手下办事。乔啟少时娇纵顽劣,跟不少人结过梁子,后来鹿鸣峰斗法将吕曦容牵连其中,闹得十分难看,惹得吕氏竹林和先王显素不悦,凌月仙门上下都被收拾了一顿,乔啟从此也老实许多,跟在相岚身边收敛了性子。

      也不知道乔啟怎么找来这地方的,且他一来就带来个坏消息。

      “吕少师,王君病重,蕣清公主遣我来此,请你速回王城。”

      “王君病重?”吕曦容刚醒没多久,迷迷瞪瞪的还总想起昨夜梦见显素的情景,这会听了乔啟的话,两边眼皮都狂跳起来,“是什么病?”

      小王君荼柳今年十七岁,十岁即位,初即位时还是以储君的礼制教导,七年过去,他可谓是毫无长进,怯懦愚笨一如往昔。

      如相岚、吕曦容、蕣清这等人物从旁辅佐数年,也没能把他培养成一棵参天大树。

      太乙王室四位王子女,最没出息的就是荼柳。七年前显素横死,余容自尽,吕曦容将蕣清从望汀洲接回来,打算拥立蕣清即位称君,可蕣清回来后大病一场,差点性命不保,这才不得已让年仅十岁的荼柳坐上了王位。

      小王君虽然没出息,但的确是个乖孩子,没做过什么混账事,吕曦容平日对他很严厉,心里到底还是疼惜这个小王君。

      乔啟道:“若只是寻常病症,自然不必惊动少师,只是王君这病来得古怪,自少师离城,王君便郁郁寡欢,又犯了几次头疾,吃了药也不见好。前不久在宫宴上,王君当众昏迷,躺了五日才醒,医官也诊不出来是什么病症。王君醒来后像是受了惊吓,嚷着要见先生,见不到先生连药也不肯吃,公主没办法,这才特地遣我出来寻找少师。”

      吕曦容面色凝重,锁着眉头思索了好一会,“相岚怎么说?”

      “国师说他不会治病,且王君……有些抗拒国师,除了公主,他谁也不见。”

      两人正说着话,楚毓带着吕暄从楼上下来了,乔啟一见楚毓,顿时惊喜地睁大了眼,“楚司祭也在,正好我这里有一封信,是神殿桥司祭托我带来的,他跟我说楚司祭同吕少师一道,我本来还不信……”

      话没说完,吕暄已经跳了起来,惊呼道:“什么什么,陵玉师兄托你带了信来,给我看看!”

      七年前镇恶台之乱后,楚毓接任神殿大司祇的位置,没多久就带着人远迁洛原,神殿不可无主,于是从小辈里挑出来一个顶事的,乃是楚毓四师兄封筵的弟子,名唤桥陵玉。吕暄幼时最喜欢缠着桥陵玉带他一起玩,分别许久,听见师兄来信,喜不自胜,扑过去就将信抢了过来。

      他邀功似的奔到楚毓面前,兴奋道:“师叔,你快看看,陵玉师兄信上说了什么?”

      此时还能高兴得起来的,大概也就只有吕暄一人了。楚毓在青川基本不管事,小事桥陵玉自己做决定,大事最多请姚景耘裁断,桥陵玉那个性子,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叨扰他两位师叔的,直接找到楚毓面前还是头一遭。

      那厢吕曦容听了王君病重的消息,正满面愁容,楚毓接过信扫了两眼,脸色也很快沉下来。

      乔啟一大早带了两个信,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楚毓大致看了一遍,便敛起叠好递给吕暄了。

      “清鹤白塔被毁,逃匿出一只水妖,清鹤县又遭了水患——”楚毓说完,看向吕曦容,“王城出了什么事?”

      吕曦容面无表情道:“王君病重,蕣清公主命我速回王城。”

      事态紧急,一行人不再耽搁,当天便启程赶往王城宿阳。

      琴婴和乔啟这对师兄弟虽师出同门,但关系算不得很密切,一路上话都没说上两句,只有在吕曦容问起乔啟‘我从未留下过任何讯息给宫里,你是怎么找到这来的?’时,两人才对视一眼,干笑一声。

      “大局为重,王君病重这样的大事,我觉得还是应该让你知晓。”琴婴义正辞严。

      知道要回宿阳了,吕暄高兴得睡不着觉,他四岁时就被带到青川,跟着神殿的师兄弟们在荒原上吃草渣子和冰碴子,不可谓不向往繁华的王都宿阳。且他在青川时就听师兄李仙仙说过,他家是世家大族,非常有钱,钱多到能把整个宿阳填平。

      吕暄已经迫不及待要回去看看他家的大宅子了,连日舟车劳顿也不觉得辛苦,一有空就缠着吕曦容问,他们家的房产和田地几何,伺候的仆人有多少,家里的金银是不是堆得如山一般。

      一路上吕曦容都在忧心小王君的怪病,没功夫搭理吕暄,不耐烦道:“你既然已经做了神殿的弟子,竹林自然没你的房也没你的地,要饭去吧。”

      吕暄听后颇受打击,跑到楚毓面前嘤嘤哭诉。

      行了十来日,即将抵达宿阳时,乔啟突然一脸高深地说:“我们得加快脚程了,不然接下来的路可能不太好走。”

      吕曦容道:“怎么,路上有鬼?”

      乔啟摇头笑道:“那倒不是,只是你哥哥吕二公子也要回来了,他一回来,那可是相当热闹。”

      吕家二公子吕晗桑,在太乙的美名的几乎快要比肩薛必青,太乙男色排行榜吕晗桑稳居榜首十余年不动摇,十个姑娘见了他九个都走不动路。所谓怀春少女千千万,仰慕吕二公子的占一半。且,吕晗桑今年已经三十岁了,还尚未娶亲。

      吕曦容心下了然,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哥哥的魅力有多大他是见识过的,当年吕晗桑还在王城时,他每次陪哥哥出门,都会被街上姑娘们扔过来的香囊砸得满头包,那些姑娘们在香囊里装玉佩,干果,同心结,银锭子,最过分的还有往里面装石头的。

      七年前蕣清病重后,吕晗桑离开宿阳回了珠玑,几乎没再回过太乙,当年不知道多少小姑娘心碎神伤,如今吕晗桑要回来,那场景不用想也知道有多震撼。

      几人加快脚程,于两日后抵达宿阳。

      吕曦容安排吕暄回了竹林本家,楚毓自青川返回王城,自然要也去拜见王君和公主,于是二人跟着乔啟一同入了宫。

      因着王君病重,王宫里连日来都阴沉沉的,宫人愁眉苦脸,草木垂头丧气。

      三人径直到了王君的寝殿揽月殿,手脚麻利的宫人将几人带到暖阁,蕣清正在里面点香。

      “公主,吕少师已经入宫门了,很快便到。”贴身伺候的宫女奉上一杯热茶,小声提醒道。

      话刚说完,几人已经到了,入了殿内,纷纷向公主行礼。

      蕣清面上的愁容终于散去一点,她坐在软榻上,揉着胀痛的额头,“你可算是回来了,小柳连日吵着要见你,见不到你就发脾气,不见人不吃药。”

      她说完,视线一转,这才注意到一同进来的楚毓,当下没认出来是谁,有些疑惑道:“这位是?”

      楚毓再礼道:“岐和神殿楚毓,见过公主殿下。”

      “啊,是楚司祭啊。”蕣清这下才反应过来,面上露出笑容,“你离开宿阳多年,我倒有些生疏了,不过你不是在青川吗,怎么跟吕三一起回来了?”

      吕曦容打断她道:“公主,说来话长,稍后再论,王君怎么样了?先让我看看王君。”

      暖阁中点着灯燃着薰香,内殿却一片漆黑,蕣清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站起身来,接过宫女递来的灯笼,挥了挥手,将宫人都遣了出去。

      “小柳这会大抵还醒着,一会你见了他和气些,别又吓着他。”蕣清提着灯笼将二人引进内殿,一片漆黑中只有灯笼微弱的火光。

      “前段日子说头疼,没当回事,后来整日整日昏睡,一天里只有半个时辰是清醒的,连我也认不得,只是吵着要见你。”

      “医官怎么说?”吕曦容问。

      “查不出来,说是没有什么病症,怕是心病,我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把晗桑也叫回来,他的医术,不知道能不能治一治。”

      走到门口,蕣清停下来轻轻叩了叩门,低声喊道:“小柳,姐姐带人来看你了,你猜猜是谁?”

      过了好一会,内殿才传来一声沙哑的回应:“不见……我谁也不见。”

      “是先生来看你了,你不是一直想见先生吗,他这会就在外面,姐姐叫他进来看看你好不好?”

      屋里的人似乎有些犹豫,十足警惕道:“还有谁来了?”

      门外统共就蕣清吕曦容楚毓三人,荼柳关在屋里,按理说应该不知道外面来了几个人,蕣清愣了一下,道:“还有岐和神殿的楚司祭,你小时候还说长大了要跟他去神殿学艺呢,他和先生一起来的……”

      话没说完,便听荼柳激动喊道:“不要他来……我不要他,让先生一个人进来……”

      蕣清听着摇头叹了口气,推了推吕曦容的肩,小声道:“你去吧。”

      接过蕣清手里的灯笼,吕曦容只身进入内殿,一进去就踢到个东西,拿灯笼一照,是一把横倒的椅子,殿内东西七零八落散乱一地,吕曦容轻手轻脚绕过去,尽量不弄出什么动静。走到内殿榻前,不见荼柳人影,他提着灯笼四下打量,小声唤道:“陛下,只有我一个人进来,别害怕,出来吧。”

      才说完,便见角落里猛地窜出来一道黑影,少年披头撒发,穿着单衣,鞋子掉了一只,痛哭流涕扑到吕曦容身上,“先生,真的是你回来了,我以为姐姐在骗我……”

      荼柳一边说一边将鼻涕眼泪全擦在吕曦容胸口,原本刚回来就见小王君这副模样,吕曦容还有些于心不忍,这会被蹭了一身鼻涕眼泪,他又觉得脑仁突突地疼,安抚似的摸了摸荼柳的头发,低声问他:“出什么事了,你姐姐说你生了病不见大夫,也不肯吃药,又在闹什么脾气?”

      荼柳从他怀里抬起头来,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眼泪和鼻涕,他吸了吸鼻子,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先生,我是故意不吃药的,我要是乖乖吃药,你就不会回来看我了,是不是?”

      吕曦容噗嗤笑出声:“你生病我自然会回来看你,可你不吃药除了吓唬你姐姐,还能吓唬到谁。”

      这话倒是真的,按照吕曦容的脾气,荼柳要是在他面前使性子不吃药,他会直接叫人按住给灌下去,多灌两次荼柳就不敢不吃药了。

      “先生,不是我闹脾气不吃药,我没有什么病的,我只是害怕。”荼柳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胳膊,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我……我最近老是做噩梦,梦见他们把我吊起来,要剖我心肝,我每次一睡过去都会被他们带走,他们……好多人,我想逃都逃不掉,明明是做梦,可我醒过来却觉得心口好疼好疼,像是真的有人拿刀割我的肉一样……”

      荼柳脸色苍白,双手冰凉,整个人消瘦了一圈,看起来果真吓得不轻,他掌心全是冷汗,拽得吕曦容衣袖一道道水痕,“先生,不是噩梦,我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

      吕曦容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敏锐察觉到他话里有话,追问道:“‘他们’是谁?”

      攥着他衣袖的手一松,荼柳肩膀缩了缩,低下头去不敢说话。

      “怎么了?”看出荼柳有些害怕,吕曦容循循善诱道,“你一直想让我回来,必然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别害怕,这里没有其他人,你悄悄告诉我。”

      听了这话,荼柳才怯怯地抬起眼看他,十分纠结地吐出几个字来:“是……国师相岚。”

      吕曦容又好生安抚了荼柳一阵,将他哄睡后才从内殿出来。

      揽月殿静悄悄的,伺候的宫人都撤下去了,晃眼一看凄凉又空旷,这是荼柳坐上王位后的第七年。

      小王君荼柳,在王室四兄妹中实在普通,他不比显素果断狠绝,也不比余容我行我素,更不比蕣清胸有丘壑。他就是个胆小单纯又善良的孩子,不被任何人期待地长大,称王,甚至少有人真正关心过他。

      吕曦容原来也觉得他没出息,后来想想,没出息也不是什么大错,生下来就有出息的人才是凤毛麟角。有出息的人有一套活法,没出息的人有另一套活法,不能因为人没出息就不让活了。

      说起来,吕少师其实算不得好脾气,荼柳小时候没少被他训过,国师相岚倒是时时和颜悦色,可荼柳就是不与相岚亲近,很有些怕他,吕少师虽然凶,但荼柳却对他很依赖,总是想尽办法讨好他。

      吕曦容进宫一趟,小王君的情绪稳定了许多,晚上还喝了两碗粥,该吃的药也都乖乖吃了。众人都将这功劳归结到吕曦容头上,大家都表示很佩服,毕竟吕少师在王城挨了这么多年的骂,大多也只是骂他人品不行,没人骂他能力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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