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如故

　　我死死盯着他的眼睛看，想知道他是不是在整我。
　　我也不知道我此刻的脸色如何，但是肯定不会很好看。
　　他大概没料到我居然是这么个没反应的反应，终又按耐不住，“傻姑娘，你到现在都不知道将军为什么要带你回家来么？”
　　我脑子一片空白，只觉得这问题……好像刚刚也被谁问过似的。
　　真是奇怪，为什么大家都要问岳飞回家来干什么？
　　“将军带你回来，便是要你见见他母亲和家人的，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明不明白？”
　　我不明白！
　　我跟岳飞说好的，他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上回去越州见赵构他也带着我，去承州打仗他也带着我……难道可以说他是带着我去见赵构？见完颜希尹？
　　“你一向机灵，怎么如今就这般转不过弯呢？”他在那榻边坐下，缓缓说，“如若你不喜欢将军，你怎会见到将军同他夫人一块儿就浑身不自在？你知不知道，今晚那顿饭，你从头至尾都没笑过一下！”
　　我又不是卖笑的，为什么要一直笑？
　　我心里忿忿的想，但是……嘴上居然不敢驳斥他。
　　“至于将军喜不喜欢你……你自个儿多想想，就该明白！”
　　“我……不要想。”我立刻摇头。
　　“哎……”那苏子厚长叹一声，“将军能看上你……也真累！”
　　我受不了他的长吁短叹，搞得我真的好像白痴一样。
　　他……他能不能消停一点？
　　我找不到去处，只能身子一倒，拉过那薄被来将自己裹住。
　　“你呀，要跟那岳夫人和岳老夫人多亲近……要不然，将军怎么将你……”
　　我在被中死死捂着自己的耳朵，我觉得自己的头都快炸了！

　　结果，我的头没有炸，我好像变成了一缕轻烟，不，也可能是一只灰雀。
　　总之，我感觉我飘……不，飞了起来。
　　可我这是要去哪儿？我不知道，我只觉得一阵风就将我送过了千山万水。
　　空气中弥漫着湿湿的潮气，视线很是昏迷，滴滴答答的水声，渐渐细密清晰起来。
　　原来是下雨了。
　　我停在一个屋檐下，那里有道房梁，正好可以遮挡住纷乱的雨水。
　　我不安的在屋梁上左右看，这屋子里会不会有人？
　　哎，真的有哎。
　　这屋子……哦，这是一间破庙，里头有尊破败残缺的泥塑像，瞧不出是何方菩萨。
　　塑像前一小块空地上，有两个人。
　　一个裹着一件石青色的大氅，整个人蜷缩着似乎睡了，另一个则黑衣黑裤，却是张开了臂膀将那睡着的人紧紧揽在怀中。
　　这是谁啊？我在梁上跳跃挪移，想看清楚二人样貌。
　　“……将军……”突然听到一个细弱的声音。
　　这声音……好耳熟。
　　“嗯？”却是那个黑衣人即刻抬头，又垂目看那怀中的另一个。
　　“将军……冷……”
　　“我在，我在……”那黑衣人抬手将那大氅又捏紧些许，随即伸臂将怀里的人搂的更是紧实。
　　我直觉这两个声音都熟悉极了，但因他们不是低着头便是掩着五官，我瞧不清楚样子。
　　有些不甘心，我从梁上跃到了那菩萨像前的台座上。
　　“……将军，别走……”
　　“我不走，不走。”
　　“……我不是奸细，不是……”
　　“我知道，兰卿……自然不是。”
　　那名字传入我脑壳，让我顿时惊诧难抑。
　　我急切的去看，看那底下的两个人——
　　这身形，这大氅，这四周，这破庙，这秋雨……
　　我的天！
　　这分明就是我啊，这是我和岳飞啊！
　　我在台座上，看着岳飞和另一个“我”，蜷曲在一块儿，相偎取暖。
　　那个“我”时不时的说着胡话，有时是冷，有时是疼，有时哀哀的哭着说别丢下我，有时则如孩子一般用鼻尖和脸颊蹭着岳飞的颈窝……
　　而岳飞……一直那么警醒和细致。只要“我”一动，他便立刻有反应，或者低头或者回应，或者以他带着胡茬的下颌蹭过“我”的额头，或者……用唇角轻贴“我”的脸颊。
　　石座旁放着一个陶盏，那本是庙中用来供奉祭祀品的器具，如今破了一角，里头沉着自房檐上积下的雨水。
　　我又见到岳飞将那陶盏端来，吹开浮尘，浅饮了一口，直含到那水温热了，方以手托颈，将怀中的人轻轻扶起。然后，他低下头，以唇覆唇，将那清水一点一点渡入“我”的口中。
　　似醒非醒的“我”咽下些许，但不时又呕出大半。
　　岳飞急急将陶盏放下，用衣袖擦去“我”下颌、颈项的水渍，再重新端起陶盏，继续喂渡。
　　好容易渡了半盏清水，“我”似乎比那喂水的人还累，如小兽一般将头颅紧紧藏于他的胸口，不愿抬起。岳飞似乎习惯了这种依赖，将那大氅裹紧了，牢牢环住“我”。
　　他的下颌扣着“我”的额头，那距离……是近到两个人的呼吸都可以交织在一起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雨声一直倏倏不断，破庙的屋顶也并不完好，淅淅沥沥的淌着小水滴。岳飞圈着怀中的“我”，背对着残破的庙门，却是连一丝风都不让透过。
　　突然，“我”动了一动，不但昂起头来，更是挣扎着将手都举了起来。
　　“兰卿……怎么了？”岳飞急忙将那手掌握住，置于胸口。
　　而“我”却兀自挣扎，抵抗，最后将手捂在了耳边。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我听到那个“我”嘟哝着说出如此一句话来。
　　我有些傻了，我不知道那个“我”怎么就突然讲出这样的句子来，可她此刻昂起的脸上，唇角眉眼居然还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令我更傻眼的事情又出现了。
　　岳飞听完“我”说了这句话之后，竟将我捂在耳边的手掌轻轻握住，拿到他的唇边……熨帖了一下。
　　他……
　　我急切的从那台座上跃下，转到他们的前方。
　　我见到岳飞又低下头去，以唇为媒，熨过“我”的额头，眼睑，和唇角……
　　他这是在——吻我！
　　“兰卿，你不会死的……听到么，你不会死的。”他在我耳边重复着。
　　“将军……”“我”似乎听到了，又嘟哝着，“带着我……我们一块儿……”
　　“是，我们一块儿。”他温柔回应。
　　我在一边看的忘了一切，有些激越又有些惶惶，而更多的是震撼和诧异。我想知道，这是真的么？这……是真的么？
　　我朝着岳飞去，我想看清他的模样，我想看清他的眼，那里有我想要的答案！
　　可是一阵狂风自庙外刮来，夹带着冰凉的雨水，一下将我扫落在地。
　　不，不，我还没找到我要的答案呢！
　　我惊恐的挣扎，然后奋力睁开眼去！

　　四周一片静寂……
　　没有狂风，没有骤雨，没有破庙，也没有岳飞……和第二个我！
　　我躺在一方土榻上，一床薄被被掀至一侧。
　　黑暗中，只有一个沉缓而绵软的呼吸声，是沉睡的苏子厚。
　　我坐起来，蜷起手脚，将自己抱作一团。
　　是做梦么？刚刚看到的一切，只是我的南柯一梦么？
　　我偷偷看了一眼苏子厚，他说——你喜欢将军啊，至于将军喜不喜欢你……你自个儿多想想，就该明白！
　　梦境中的一切还深刻残留在我的脑海中，一幕一幕清晰的如同放电影一般。
　　不但清晰，甚至连他唇齿的那种温度、触感都异样真切。
　　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假？
　　我很想知道，可是头痛欲裂。

　　我没有再睡，在屋里蜷了好一阵，待到屋外露出一丝的青白光线，我便起身出屋。
　　院子里静悄悄的，如此之早，谁都没有起身。
　　我又不自觉的望住右首那个窗格，望住那黑黑的一片。
　　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滋味……
　　惊慌失措。
　　我果然一想到他和李娃一起，就会这般不自在么？
　　我不要再想下去了，我好怕。
　　院子外有一条小径，一头是我们来时的路，另一头……也许是通向山上的。
　　我轻扯篱笆，停顿须臾，便决定往山上去。
　　深秋的山风冰凉沁人，正好可以缓解我身体里的焦躁。
　　可不想，一路爬坡、爬坡、爬坡……直爬到一个山头上，依旧感觉尚有郁气集结在胸。
　　路已到了尽头。
　　我转了一圈，见到一块山石后露出一方平台，便走了过去，对住前面那一大片宽阔虚空。

　　清晨的山顶，风声猎猎，吹在我微湿的身上，让人忍不住的轻起颤栗。
　　冷，让人瑟缩，也让人清醒。
　　我觉得我应该整理一下纷繁芜杂的思绪，我应该把这一天接收到的所有信息都清理明白，可是……我止不住的害怕。
　　有一枚硬币，在我的心尖晃晃悠悠的旋转着。
　　我知道应该让它停下。
　　可它若真的停下，不论落在哪一面，似乎都让我难以招架。
　　我究竟是应该伸手去按还是……任由它旋转到自己停下？
　　慢慢的，山前的天空那一丝灰白逐渐清亮起来，变成青白，再是微红、橘红、鲜红、朝霞满天……太阳出来了。
　　阳光暖暖的照在身上，让我稍觉放松。
　　我静静靠在一块山石前，望着天际的朝阳。
　　我想起来了，上一回，也是在这阳光下，他揽着我跟我说：我去哪儿，兰卿便跟我去哪儿……
　　我甚至还记得他带着粗茧的指尖捏过我脸颊的那种磨砺感。
　　所以，我就莽莽撞撞跟着他回到他家来了。
　　他……带我回来到底是为什么呢？
　　我真的不曾深究过呀。

　　“擦擦”身后的凌乱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转过头去，会是谁？
　　是……不是他？
　　“林大哥……”我听到了喊声。
　　随即，一个清瘦的身影自山石后闪了出来。
　　是岳云呢！
　　我立刻就露出笑容来。岳云啊，就是我生命中灿烂的阳光。
　　“林大哥，你果然在这儿！”
　　我笑着将他拉上平台，“你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岳云一脸得意，“我一早起了就去你屋里找你，可是苏大夫说你不在。我就立刻出来寻你啊……”
　　“那你怎么知道我上山了？”
　　“因为下山的那条路没有脚印啊，只有上山的路才有……我就顺着一路来……”
　　我撸他头顶，“好啊，你这是把军营里学到的本事用在我身上了？”
　　岳云嘻嘻笑，也不否认。
　　“林大哥，你说好一早来找我的，怎么一个人跑到山顶上来了？”
　　“我……”我略有些尴尬，“我今儿起得太早，天还没亮呢，你们都睡着……”
　　我略停了一下，启齿问道，
　　“你爹爹呢？他……起了么？”
　　“爹爹？”岳云眨眨眼，“爹爹起了，开始在园子里干活，后来……后来我出门的时候，被奶奶叫进房里去了。”
　　“哦。”我点点头。
　　岳飞……也许还不知道我在这儿吧。
　　“林大哥，你到这儿到底干什么呀？”岳云四处张望。
　　“我……看日出啊。”我指指那朝阳。
　　岳云闻言，以手遮额，眯着眼睛看那太阳。
　　“那么亮！”
　　我笑着搂住他，“是啊，那么亮，才漂亮。”
　　我的朝阳！
　　“林大哥，”岳云突然伸手，抓住了我额前的一缕发丝，“哇，你的头发……是金色的。”
　　我又忍不住笑出声，点他唇角，“你呀……跟谁学的？嘴巴抹了蜜了！”
　　“林大哥，弟弟说等下要与我一起去林子里捉小雀，你跟我们一块儿去？”
　　“捉小雀？”我失笑，这孩子的游戏。
　　突然，我想起岳飞曾经跟我说过，他小时候在家乡玩的就是下河摸鱼上树捉鸟的文娱活动……
　　“好啊，我去。”我当即点头答应。
　　谁说没机会体验他曾经的生活？想到岳云给我带来的这个良机，心底里居然泛出一丝丝的喜悦来。
　　“……爹爹。”我尚徜徉在美好心情中，不想岳云的喊声将我倏然拉回了忐忑状态。
　　“爹爹，你也来了。”岳云放开我的手，往我身后的方向过去，“我和林大哥在这儿看……日出呢。”
　　我跟着他转过身去，果然见到山石后面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正是岳飞。
　　他真的来了！
　　我的心怦怦跳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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