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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周家爷孙两人似乎都有不动声色蚕食疆域的禀赋，眼见话题再次滑向不可触摸的方向，苏抗抗故意曲解他的意思，答说：“可是我呆不了多久就会回去了，纳尔逊大叔下午开完会回来说，这里和裂石堡不一样，必须最高效率完成工作，尽快离开。”
“我们会全力配合，机修营人手归你们调配。”
这一点军方和纳尔逊大叔已有沟通，接下来数日，机修营营房中，不仅机修官们被技术小队支使得团团转，就连电子工程专业的时习之也被调来帮忙。
“传动杆微调12度。”
“减震装置测试。”
“数据线的下拉电容阈值不够，连接器有没有X1型号？”
“时上尉，图像传输速度需要加快,我们必须给机甲更多预判的时间。”
苏抗抗三两下攀上维修控制台，连光屏上显示的mars机甲部位构造图也不用看，手指在光模拟键盘上翻飞，机械维修臂探下，卸下机甲舱门，另一只轻型维修臂后继而入，电火花绚烂的光芒闪耀，经过改装的扫雷仪被焊接在操作舱中的主控器上。
心无旁骛的她没有注意到维修库中突来的安静。苏抗抗跳下操作台，与时习之一起钻进操作舱内部。
联邦军方制式扫雷仪有数种分类，磁感应，金属探测，甚至还有嗅觉感应式机械扫雷仪，他们选取的是电磁波扫雷仪，将电测波感应到的地表之下的景象以三维图像显示于光屏的改动，时习之出了大力。
对父亲的崇仰，让苏抗抗迁爱于那些专注于各自领域的人士，见时习之瘦长的手指灵活地将电子线路并联在一起，动作娴熟，她不由问说：“电子工程师？几级？”
“一级。”不太习惯这种火辣的目光，时习之斯文的脸庞浮现一抹红晕。
“为什么不留在主星？”毕业于首都科技大学，又有一级工程师牌照，在主星可以找到很好的工作。
时习之淡淡说：“联邦在打仗。”
家国有难，匹夫有责。时代再如何更迭，人类固有的信念绝不轻易改变。苏抗抗沉默地看着他将扫雷仪与机甲主控器的数据线路连通好，这才开口：“热启动，试试结果。”
周戉遥遥站在维修操作平台上，看见那两个低垂的脑袋碰在一起又分开，看见时习之脸上罕有的红晕，有那么一瞬，他感觉呼吸一紧，心口某个位置颤了颤。直到苏抗抗迈出机甲舱门，看见他立刻绽开了笑颜，周戉这才回复如初。
时习之仍留在mars机甲内部，随着他拉下制动阀，引擎轰鸣声响起，苏抗抗几步攀上控制台，走到周戉一旁，打开光屏，所有人观看光屏上显示的图像。
扫雷仪的探测图像是一片深灰色，随着电磁感应探头的纵深加强，地下的景象逐渐显现出来。
“那是什么？”苏抗抗好奇地低头，仔细观察光屏上灰白色的细长线条。
“应该是植物的根部。半年前，这里是森林开辟出的营地。”
苏抗抗顿时喜上眉梢。能探测到地下数十米深的细微景致，自然也能探测到冰川下的坑洞陷阱。尽管在主星已经做过类似实验，可在前沿阵地正式装备扫雷仪，她心中不无自得。
周戉瞥她一眼，忍不住笑了。“我听爷爷说是你的提议？”
“看来我还是很有用的。”
“你很棒，我一直知道。”他说完扫视其他人，示意苏抗抗去僻静角落。
为适应冰川地带作战需要，军方的意见是哪怕牺牲部分动能，也必须提高mars机甲的敏捷度和应变能力，按照这一标准，来前由机甲研究所和总装厂共同制定了调试程序，数天来，苏抗抗身在的技术小队昼夜不休，已将所有服役机甲全部调试安装完成，剩下的工作可以交由机修营独立进行。
苏抗抗以为在临别前，周戉有些话要转告家人，哪知刚才还面目和煦的他忽然面色沉凝，目光如炬如电，不离她左右。
像被一把冰锥钉在地上，苏抗抗左顾右盼，最终打破紧绷气氛，抬头主动问：“你知道了？”
帽檐下，那双寒火烧灼的眼睛更烈了几分，他压抑着暴怒问：“我不知道的话你打算偷偷上去冰川？”
“什么叫‘偷偷’？纳尔逊大叔说军方要求必须在冰川上进行动态指标检测，这是我想的？”
“技术小队不止你一个！”
“就这几个人有什么好挑的？抓阄决定的运气。我再不愿意这也是工作。”
“你是女人！你的工作不是上前线！”周戉没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令行禁止的习惯已经深入骨髓，不觉间他面色更黑了三分，怫然而怒，就连声调也带着少许叱喝。
维修库中骤然安静下来，苏抗抗分明感觉到背后其他人意味不明的目光。
“你呆在这里等结果。”周戉意识到之前的语气，在下级众目睽睽中，此刻并不是道歉的时机，他放软声调。
他凭什么替她决定？苏抗抗不由怒目：“那是抓阄决定的，你希望我怎么样？我是女人，必须接受照顾？必须利用天然的柔弱逃避责任，让安其罗大叔顶替我上去？我从进三叶虫的第一天开始，自始至终要求的只是公平的工作机会。不能后退，不能破例，不然我辛苦获得的尊重将不复存在。”
久远年代前，女人和男人一样，也能站在太空之中，地球之巅。没想到时光在前行，思想却在退步。
她冷着脸，默然凝望周戉数秒。“苏抗抗从没有逃避过责任，过去没有，现在和将来也不会。”
“再往北走太危险，冷枪和天然的冰川裂隙随时会出现。”周戉顿一顿，眼中寒火褪尽，却愈见冷肃威严，“明天二营负责带队上去冰川地带。苏抗抗，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
他说完这句话，用力指指她脚下土地，不顾苏抗抗拧起眉毛准备再度反驳，迈开流星大步而去。
“喂！周戉！”
第二日，看见出现在队伍中的熟悉身影，周戉气急败坏地转身怒视技术小队的领队纳尔逊。
大叔无奈摊手：“苏说安其罗家里有孩子。”
苏抗抗显然发现他也在场，急忙钻入大兵之间。周戉瞪视她的背影，那高高昂起的小脑袋好像正在嘲弄他心中的无奈。
“伍朝阳！”
二营营长小步跑来：“到！”
“你的机甲哪一台？”
伍朝阳目视不远处。“第一台。”
周戉阔步走向那台机甲，同时手指大兵中的女人：“她跟我坐。”
“上校！”绰号“锤子”的伍朝阳结舌。
紧闭的机甲舱门隔绝了寒带的低温，氧气和热动力循环系统令狭小的操作舱温暖如春。
“周上校，这种小事根本不需要劳动你大团长的大驾。”周戉的意外加入着实令人吃惊。
她又开始称他“周上校”了。
周戉面沉如水，“我再提醒你——”
“你知道高能润滑剂的冷凝固界点是多少？你知道大幅度调升mars机甲敏捷度之后，动力引擎30%左右的能量输送给腿部液压管，限压阀在零下六十度会发生哪些意外？能答出来，我就留下。”
“你——”
“你你你你你……”苏抗抗抢白他，笑得得意。
“技术小队一半人留在基律的师部维修机甲，一半人上来奥勒松，这一半人中，又只有我和安其罗大叔对机械工程更精通。我不去，总不成让本来不需要去的安其罗大叔顶上去？”
他不苟言笑，默默注视她片刻，沉声命令：“坐好。”
之后的路程，周戉一言不发，苏抗抗透过探测仪器欣赏北地风光。经过一个上午的疾行，越过奥勒松原始森林，逐渐接近冰川的边缘，速度才开始慢下来。
狰狞的风由雪原冰川的深处刮来，撕扯着行进的队伍。这片区域不仅终年冰雪覆盖，还有无数万亿年形成的天然冰洞冰坑，更让人气馁的是这里的风，瞬间卷起冰原上的残雪，能见度下降到最低。
这里被库莫州人称为“死地”。
可是帝国人就像适应力超强的节肢动物，他们一路溃退到这里，并且盘踞下来，以游击战的方式牵制了联邦三个师的兵力。
走进冰川地带，沉默的周戉面目一如以往般冷静淡然，而目光却越发锋利。
苏抗抗打开监控仪器，一边接驳主控台，一边接驳电脑，说道：“我和纳尔逊大叔会有三项基础测试和一项实战测试。全程大概四十分钟时间。”
“到了预定目的地，你尽量快。”周戉同时由通讯器发出指令，“各单位注意，十五分钟后到达目的地，做好准备工作。”
这支行进在狭长白色冰川地带的队伍共计十台机甲，三台履带式雪地牵引车，以及三十多名联邦官兵和数名机修官。十台机甲散开成M型前进，如果从空中俯瞰，西风卷地，雪雾弥漫中，这十台机甲抬脚投足默契如一，气势勇猛沛不可挡。
这是周戉最引以为豪的第一战斗团第二机甲营。也是战功赫赫的英雄营。
他们在十五分钟后到达预定目的地。这是冰川地带中一个充满天然坑洞的区域，在发现帝国人的诡计之后，平日的清剿战斗一直有意识地避开这里。
周戉下令展开方圆百公里的侦测和布防。苏抗抗观察着电脑中记录的数据，偶尔抬头望向光屏，只见机甲外设探头反映的图像中，九台机甲行动迅速地分九个方位而去，时习之则走下了机甲，钻进一辆履带牵引车中，开始调控他的电子仪器。
一切井然有序，可想而知平常训练的认真严谨。
她不禁抬头望了周戉一眼，而周戉也正巧从光屏上转回视线投向她，锐利的目光被一片温柔取代。这一眼对视，之前的争执不快尽数消失，苏抗抗示好地承诺说：“我会很小心的。”
他伸出手准备抚摸她的头发，瞬即收回去。“是我轻视了你。你是无所畏惧的苏抗抗，我应该时刻提醒自己这一点。”话语中犹有不悦。
笑意从她眼中漾开来，看起来慧黠又可爱。周戉无法形容心中既疼又爱还万分无奈的感觉，自相识以来，他有多少次想狠狠打她屁股？
“开始工作了。”苏抗抗低下头，将方才机甲行进状态中的数据保存好，然后问他，“我现在能下去？”
周戉曾经为mars试机，自然懂得极地测试的程序。他拦阻说：“等下。等时习之发来讯号。”
牵引车中的时习之已经调控好设备，九台机甲也已经返回落脚点，并且向周戉做出安全的手势。
周戉按下启动键，打开机甲舱门。随即他后背忽地一冷，无数次生死极限训练出的第六感在警告他危险，千钧一发时刻，他将已经一脚踏出机甲舷梯的苏抗抗强行往后一拖，视野骤然发红，接踵而至的是一片混合着金属味道的灼热气浪席卷而来，如果不是身处于机甲这种金属巨兽之中，只怕早已倒地。
间不容发时，周戉冷静地一手关闭舱门，一手开启通讯器，注视光屏上被炮弹击中的一台机甲，声音沉稳，隐含急切，命令说：“小时，找到帝国人位置。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帝国人利用电磁波干扰。”时习之恨声向周戉汇报，手指迅速地调整随身携带的电子监控仪器。“西北区域34.120区域，三百人左右。”
调整波段后，新的定点扫描图像出现在机甲内的光屏上。
“火力掩护，机甲小队全部跟我上……”周戉的命令尚未完整下达，倏然发出一声怒吼，身下的机甲被他瞬间提升到最高频率，离弦之箭般向左窜去。
苏抗抗之前站在舱门之外，火箭炮的冲击波震得她脑中眩晕不止，周戉的突然行动，她一时大意，几乎扑倒在他怀中，尚未坐稳，又一颗炮弹由远方飞来，在他们身下机甲刚才所处的位置爆炸，坚硬的冰层被击中，弹飞的冰渣和炸弹碎片敲击得机甲的金属外壳叮咚作响。
就在周戉那声怒吼发出的瞬间，联邦这支机甲小队同时开启高频引擎动力，向西北方冲去。
训练有素的二营士兵早在第一个爆炸声响起时，手脚麻利地卸去了履带式牵引车尾部笨重的拖车，车顶开启，升起旋转炮塔，向帝国人的位置还击。
苏抗抗心有余悸的，只听周戉低声嘱咐：“系好安全带。”
他说完这句，操作机甲向前狂奔，大声询问：“小时向师部汇报。编号0049机甲里的是巴顿？他怎么样？”
九台mars机甲在炮火声中前进，苏抗抗注视周戉的面目一分分阴沉，猜想或许是得到了不幸的消息，刚才那名联邦机师已经阵亡。
“给我听着，把这支残兵给我掐了！一个都不能放过！”
周戉磨牙凿齿的模样是她从未见过的。苏抗抗这时才明白在G4星球初遇的夜晚，这位联邦上校是多么的温和有礼。
数百米的距离对于mars机甲来说不过百步之遥，但是这片区域是绝地中冰坑最为密集的区域。依靠扫雷仪改装的地下探测仪器，机甲小队避开一个个死亡的陷阱，来到之前帝国人四散的位置。
透过超倍外设探头，苏抗抗几乎能在光屏上看见帝国人清晰的面孔。
帝国人带头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尽管撤退到科顿星北部的绝地冰川已经长达半年之久，他原本笔挺的帝国第一远征军军装褴褛残破却不见污秽，头发也依然整洁。看见这九台联邦机甲出乎意料地避开了他们预设的冰坑陷阱，奔雷一般来到面前，他面色大变，叽叽咕咕嚎叫了一句什么，接着转身狂奔。
那数百名帝国远征军残兵跟着他迅速后退，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每台机甲上安装的六管转轮粒子炮经过洛克希德重工的改良，每分钟可以射出千多发子弹，九台机甲的火力系统同时开启，对准了冰川上行走奔跑的那些血肉躯壳，卢加杀意淋漓，甚至安坐在副驾驶座上，开启了舱门，在机甲箭一般飞射的速度中端着他那台卡夫林重机枪横扫。
硝烟灼烧着冰冷入骨的空气，钨金尾翼的子弹旋转着，穿透帝国人的身体，在他们的后背和后脑迸开朵朵鲜艳的血花。
周戉回望苏抗抗一眼，心中的担忧放下些许。
见识过那场大灭绝，眼前的景象不过是地狱一隅而已。苏抗抗依然能笑，虽然笑得非常勉强。
周戉观察着周围敌情，还要监控脚下十多米范围内有无敌人的陷阱，手指不停地向机甲发出各项指令。他神经紧绷如弦，潜意识里这一刻最想做的，其实是用自己的胸膛包裹着她，遮住她的眼睛。
“刚才，那个帝国人。”苏抗抗说出话来，才知道自己的声音哑咽。“他穿的是帝国少校军装。”
见周戉百忙中扫一眼过来，苏抗抗连忙解释：“小乙曾告诉过我，帝国军衔肩章怎样区分。”
周戉脸色一变，外设探头在他的操控指令之下，四处梭巡一周，并没有发现目标的身影，他沉声命令：“各单位停止行动！”
令行禁止，九台机甲和随后的履带雪地车瞬间停步，静静立在冰川之中。
白茫茫的冰原之上，穿着帝国军装的尸体凌乱地伏倒在异乡，残躯流淌的鲜血在寒带冰冷的空气里迅速凝固发黑。劲风卷起冰渣和雪粒，在这些异乡人的尸体上覆盖了薄薄一层雪色。
除了风啸，四野俱寂。
他们发现不觉间被逃跑的帝国人引诱到这片狭长冰川的最尾端，原始森林和冰川的接缘处，一座山谷前。
如果不是周戉提醒，再晚一步恐怕已经深入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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