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飞调

作者:司徒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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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兄妹



      “我自幼跟随父母学过一些易卦之术,对画符保命之道略知一二。阿全这些日子印堂发黑,容色黯淡,眸光呆滞,该是凶星入主命宫,乃大不吉之兆,我便以鲜血画出保命咒,若他肉身被伤,符文可暂且锁住魂魄,元神亦可暂离避祸,直到身体恢复再让元神归位,有续命之效。”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大话都可以说得这么利索,倒是亏得妹妹完墟平日里头神神道道,他百无聊赖之际也听去了些,此时信口拈来竟也不显得生疏突兀。

      “只不过我在为他封穴施针时纸符被人打开,元神提早归位,我不得不全力施救。当时情况紧急,不容我多做解释,如今闹下这样的误会,重鸾难辞其咎,只希望各位能放过这位小姑娘。”

      众人从未想过这一茬,顿时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了。重鸾在云中村半月有余,为人和善,待人真诚,医术学识又是顶尖,口碑十分的好,若说他通晓易卦之理也十分可信,更何况村人因怀葑的事情比较忌讳此类东西,重鸾从未与人提及亦属常理。李氏颇为意外,虽仍有疑虑,一时半会儿却无从反应,只在言语间稍稍有了缓和。长平也在人群里,此时对重鸾的崇敬之情更上了一层,连连向旁人夸赞小谢先生的博学多识。

      李爷沉默了半晌,终于发话道:“小谢先生如此帮助阿全,可算得上是再生父母了,我等自然十分感谢。但看这情形,先生是想保下这妖孽?”

      重鸾的眉头随着“妖孽”这两个字挑了挑,心中颇有不耐,却依旧不动声色道:“既不关这小姑娘的事,你们若动手杀人则名不正言不顺。相信阿全醒来后知晓此事也会自责内疚一辈子。”

      李爷面若寒霜:“先生可知春猎前几日,这妖孽常来找阿全,若说是如此冲撞了阿全,致他被熊所伤也不为过。”围观的村人闻言便又都附和起来,毕竟云中村几乎人人都信她是妖人。

      “我听说此女不祥,近之者非伤即死,无一例外,可若大家换个角度去想,就拿阿全被熊伏击一事来说,她居住山顶,可能见识过熊之凶猛,特来告诫阿全也未必可知。若她是好意相告,你们岂不是错怪了好人?”人群中又是一阵交头接耳,显然是有些人也觉得重鸾的话在理。

      “她在这里也有一十三年了,此女不祥人尽皆知,而众人眼见之事,岂可凭先生一句话推翻!无论如何,这妖女留在清源山总是个祸害,此女不除,云中村永无宁日!”此言一出,院中便像炸开了锅,虽有些人因重鸾方才的话未有动作,大多数人却都纷纷附和,更有甚者从地上捡了石头向怀葑狠狠砸去。

      怀葑浑浑噩噩,她是该哭还是笑?她不知道。她虽痴愚,感情却极易受到外界影响,脸上和身上的伤比起众人的谩骂唾弃,其实根本也就不算得什么了。心下怆然,却无能为力,心中模模糊糊地有着一个念想,若是这么死去了,一了百了倒也就罢了,也就罢了。

      只是为何有一丝不甘,这不是她的归宿,她还有未完成的心愿和使命呵。是什么呢,她却头痛欲裂,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

      荆条划过空中带起的风声传入耳中,她甚至可以感觉到空气擦过她的鬓角,可是预期的疼痛没有到来,身子木然地跌入了一个充满清淡草药味的怀抱,一如清晨时分月色晦暗不明时那个白衣男子的坚实胸膛,莫名的令她安心无忧。原本此起彼伏的吵杂声消失不见,四周一片寂静,她只听到他宽阔胸怀中沉稳无匹的心跳,温暖的体温隔着衣物印在她的面上,她突然觉得冰冷的脸庞也有了温度。

      耳边响起了清越坚定的声音,就像天边传来的梵音,指引着她走向永生的极乐彼岸。

      那个声音说:“我乃谢重鸾,当朝谢墨之子,生就双凤之身,具福泽齐天之命,一世平安,一生无病。我若保她,必能为她化险为夷,堪化戾气,云中村自此不再有难……”

      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言语难以形容,丝丝缕缕转圜在她的胸中,满满地撑满了她的心房,让她激动地想哭。

      “……她年过十四,却无能力自保,我有心护她周全,现既有男女大防,我便与她义结金兰,从此后世上便只有谢怀葑,我待她必如亲妹,同吃同住,同乐同悲,外人莫敢欺她,侮她,伤她,杀她,若世人依旧率性无理而为,重鸾必惩之!”

      她猛地抬起头来,朝着阳光睁大了双眸。背着光的他近在咫尺,酉时末的残阳金黄,把他的轮廓细细地勾勒出一圈五彩缤纷的光晕,明媚而绚丽,是这辈子所见过最为瑰丽的景象,美到极至的颜色,深深印刻上她的心房。

      那个声音朝向她:“以后你便跟着我,由我这个兄长看护你,可好?”

      什么东西滚烫湿濡划下脸颊,坚定的答案脱口而出,“好!”

      ================================================

      长平默默看着重鸾收拾自己的衣物,眼角不时地瞟瞟一旁同样闷声不吭的怀葑,心中郁闷无比,甚至于有些愤怒。她已经清洗干净,头发整齐束起,身上脸上的伤也由重鸾简单上了药,如此安静坐着还颇有良家少女的风范。殊不知,殊不知她是痴愚才言行迟钝哪!他长平如何能不痛心疾首!心目中当神佛一般崇敬的小谢先生竟然被这个不祥的女子拖累,平日里这样温和的一个人,重话也不曾说过一句,却因为她而大动干戈,言辞犀利严肃,如今同村人结下了仇怨,不得不提早离开云中村。若不是碍于今日重鸾当着众人的面许下的誓愿,他早就一巴掌朝她招呼上去了……

      “长平,你的眼神很凌厉。”重鸾手上不停。

      “……”他欲言又止,纯粹因为意识到说了也是白说,强自压下去,叹了口气走过去帮忙。

      “这次给你和老爹惹麻烦了,看在我年纪轻阅历浅,你们就帮我多担待着点罢。改次等事情平息了我再来看你们,想来村民们也不会这般排斥了。我会先带怀葑回山脚生活一段时日,一来她身体需要调养不宜远行,二来也得等她同我适应一阶段,三来么阿全也需复诊。之后再做打算,我会给你写信,请老爹不用记挂。”

      重鸾看了眼静坐一旁发呆的怀葑,眼底漾着暖意。他回头对依旧脸黑黑的长平道:“你许是怪我太过草率做了决定,只是长平,为人处事要对得起天地良心,今日我若不说下那番狠话,怀葑此刻恐怕已经在黄泉路上了。平心而论她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云中村的事情,你们口中所谓的不祥也只是纯粹的主观臆断,未有真凭实据,又岂可妄言而来决断他人生死?”

      “我信先生的人品,村中的人也都信。我们只是为先生可惜……双凤宿命,这般不世出的批命连我这般孤陋寡闻的也听过,在先生身上配得紧,如今竟然要用在她身上……”长平终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重鸾摇着头笑:“那长平以为,应该用在何人身上?”

      他一愣,竟然答不上来。对啊,用在谁身上才叫合适呢?脑子嗖嗖嗖转了几个弯,父母?兄弟?妻儿?只是小谢先生不同常人,悬壶济世,又岂会为私心所阻,情况危急时自然是顾不上这许多了。

      “你能理解就好。”重鸾抿了抿唇,“好了,该交待的都已交待,等明日一早辞别老爹,我和怀葑便离开。这段时间叨扰了。”说完一揖到底,吓得长平赶紧伸手去扶。

      小谢先生真是大大的守礼之人哪,他在心里感叹着。“那先生就早些休息罢。”他才迈出步子就猛然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更黑了。他知道云中村除了重鸾,无人再肯留这女孩,而他和老爹为了恩人也会勉强同意她留下。只不过——“我家没有多余房间了,今夜她如何休息?”

      重鸾皱了皱眉,少时便舒缓开了,不以为意道:“如此更好,一来另为她找地方似乎不太可能,二来也方便我照顾。今晚便让她在我床上睡罢。”

      “什么!”长平的喉咙差点没有叫破,他的先生是守礼之人哪,守礼之人!

      “长平,礼在心中。何况我与怀葑有兄妹名分在,同睡一处虽不妥当,现下也只能如此了。”重鸾苦笑,“更何况你能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么?”

      啪地一声房门关上,房中只剩下了怀葑和他。回到关家大院的时候她便是这般安静,任他摆布包扎伤口,就连撕开凝在伤口上血衣极痛之时她都没有动一下眉头。他叹了口气,把她当个孩子似的抱到床上,盖妥了棉被,温声道:“我在外间的榻上,有事喊我。”说罢便站起吹灯,衣袍却被一只苍白的小手攫住。

      “灯。”她从齿缝里缓缓挤出一个字来,他却听懂了意思。

      “明白了,不息灯,你只安心睡。”原来说话也可以像醇酒般醉人的。她怔怔盯着眼前隽雅无双的男子,周身气韵清逸,眉间温润正气,笑若熏风,她好似躺在了云雾中,浑身上下说不出来的舒服惬意,却又如此缥缈虚无……

      重鸾见她闭上了眼睛,这才放下了悬着的心,径自走向外间的软榻,和衣躺下了。

      房间中的安神香渐渐息了,桌台上的烛火一个跳跃,爆出最后的火花来,接着暗了下去,只剩一缕灰烟飘袅,不一会儿也全部消散不见。今晚下弦月,极淡的华白透着窗户纸映在屋里,从地上反射起一股朦胧幽离。月夜深沉,四周散发出浓郁的安静,只剩下更漏中细微的声响。

      床上响起细微的摸索声,极轻极细,往房门挪去。单薄的身影站在门边,回首望了一眼榻上的人,随即迅速阖上了木门。

      她脚下踉跄,却仍不敢放慢已经很慢的速度,极其吃力地朝山顶方向挪去。她心里除了一个念想外别无其他,那便是要赶快离开重鸾的身边,她这个不费力气就得到的,还是自动送上门来的大哥。她莫名地有种恐慌,那是迄今为止十四年的人生中鲜少有的惊惧。她的预感从来没有出过差错,包括她的梦,她发呆时的幻觉,只要是“见”到过的就必定会发生,且从无丝毫偏差。

      只是这回,她根本看不透眼前这个男子,从第一次在溪边邂逅起,如何尝试也依旧无法感应到任何有关他的片断,但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几不可辨地警示着她,越发让她惶恐起来。即便如此,她亦认定,她的存在或许对他来说不合理,那便不要再留恋这份本不该属于自己的温暖,及早离开他的身边,扭转错误的人生轨道。

      不知道走了有多久,似乎早就出了村子,眼前是那日汲水的小溪,在微弱的月光下水色泠泠,四周的丛林灌木也似染上这淡妆,渐渐亮堂了些。她十分怕黑,心中的担忧却更令人恐慌,所以方才强撑着离开云中村,这会儿稍稍松神,腿上一软,缓缓倚着旁边的树干滑了下去。

      身上的伤有些裂开,她能感觉到皮肤上的湿热,柔荑下意识地抚了上去。白纱布裹得结结实实,里头的草药甚至还透出淡淡的香气来,隐约地让她又神思飘忽起来……

      别人都说时光如白驹过隙,安静地从身边擦过便永远追不回来。她却觉得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就像亘古般久远缓慢。独自一人在山巅俯视群山峻岭,迷蒙地凝视四季的来临与消逝,春日坐等花开,冬天执帚扫雪,她似乎早已不知孤寂的味道。从未曾想过,当所有人都唾弃她时,竟有人揽在她面前,为她挡去百般恶毒轻蔑的言语神情,甘愿为她这个不祥之人冒此大不韪。可是人世间最为残忍的莫过于给人以希冀,之后却又生反复,再把这份念想生生剥走。虽然她极度渴望这份上天施舍给她的感情,但她不能要,也根本要不起。

      迷迷糊糊中醒来,天边已经泛青。她伸手揉了揉眼,身上覆着的外套滑落于地。这衣服她认得,之前被荆条鞭笞地身上无一处完好,便是它裹住了自己,遮去了一身的羞耻与尴尬。

      怀葑猛地站起,还未恢复的双腿抖了抖,差点要跌坐在地。一双手结结实实地扶住了她的双臂。她又不自觉地揉揉眼,这才相信不是看错了,眼前的确是她那个俊逸非凡的“大哥”。

      平日里好看的眉毛略微有些纠结,他的面色一如既往地沉静如水。怀葑瞠目,张开嘴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重鸾深深看着她半晌,害她都以为两人要在对看中度过这个清晨,突然听他缓缓道:“以指血写符锁人魂魄,本就不该是一名乡间女子的作为。天赋异禀,却不容于世。怀葑,你……”

      怀葑有些懵懂地瞪着他,他却不以为意,继续道:“怀葑,你我见面不过三次,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护你至此。只是心中有股很强烈的感觉,不能让你受到伤害。重鸾以为,凡事凭心而动,随性而为,才不枉在这红尘沉浮一遭。无论当初缘起为何,我俩终是有了兄妹名分,若蒙你不弃,追随左右,为兄自当尽心尽力照顾好你,所以……无论你在害怕什么,请你相信为兄一次,可好?”他生怕她听不懂,到最后差不多是一字一顿地说完。

      她良久没有言语,晨风吹过,满头散落的长发被吹得卷起,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重鸾叹了口气,嘴唇勾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帮她把外套拢紧,理了理散开的长发,“也罢,若你执意要走,我绝不阻拦。今后自己多多珍重。”

      怀葑木然地看着他的每个动作,轻柔带着安慰,接着转身抬脚,一步一步离她远去。她突然觉得他迈出的每一步都是鸿沟,面前顿然显现出了千沟万壑,乾坤相隔,咫尺天涯。心头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重要,如今却像抽丝剥茧,从她的身体里一丝一缕地脱离。

      眼前闪动着无数影像,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一幕幕根本无法分辨,杂乱无章地占满了她所有意识与认知。有什么东西要从她的脑中迸发而出,挣破她所誓下的咒,令她痛不欲生,不堪回首。

      她的心乱了。而在霎那间听清了自己的心声。

      留住他……留住他吧……

      她缓缓开口,声音有如千金重负,蕴着雾气的双眼却蓦地散出迤逦华光。

      “大哥——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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